【假如回到24小时前】拯救安娜·卡列琳娜

当铁路干线第一次在小镇上铺盖时，前来参观的人们络绎不绝。那时有看客说，没什么好看的，这条攀山涉水的长轨是死去的地龙，露在地上的一部分是它健硕的脊椎骨。

那是来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声音。加上了我不切实际的臆想。

事实上是，眼前的铁轨上正躺着一个被折断的女人，她血肉模糊，但仍能看清脸周的轮廓。她的眼球不见了，渡鸦在啄食她的内脏，蟋蟀在她的四周嬉笑。她把她连同周围的景物统统都染红了，像是一朵盛开在铁路上的花，是地龙胸口绽放的玫瑰胸针。

我正这样想着。

距离她的死亡仅仅只过了一夜。在数个小时前她还有救。

拯救安娜·卡列琳娜？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震。

倘若是在十二小时以前——那会我正坐在公园发呆，静谧的夜空诱导着我心中的存在主义思潮一路高歌猛进，我想着死去的母亲，想象着她少女时代的容光焕发，又想象着她在那时绝不可能想到的香陨玉消。我愈发颓靡，救不了任何人。

但倘若是在二十四小时以前——清晨时候的美人儿雷梅黛丝给了我一个吻，正吻在我的额头上。她天真善良，我骗她说我需要一个吻来缓解孤独综合征，于是她答应了。那成就了我此生最伟大的胜利。

紧接着，我想起了自己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要寻找那个铁道上卧轨的安娜。

于是我挥别了雷梅黛丝，骑着单车来到安娜死去的轨道旁。那里除了茂盛的野草外什么也没有。

我询问附近的农户，是否有一个女人在着附近徘徊。农户告诉我，这两天傍晚都有一个年轻女人站在这发呆，她总是下午来，一直等到太阳沉落，才转身返回。

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我向他询问。

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裙，头戴黄色草帽的女人。

农户又说，你就在这里，等到下午就能见到她了。

于是我坐在铁轨附近的山坡上，等着下午来临。山坡上的风带着虞美人的香味，不知道躺在铁轨上能否闻得到。这是生命的气味，我想躺在那里必然是闻不到的。

时间愈久，我的思维就愈加涣散。我把眼前的铁轨看成了中世纪的绞刑架，于是它变得面目可憎。远远的看上去，它是生命的守护神，可在近处端详，它就是吞噬血肉的巨兽。

还没到下午，我就已经坐不住了。

我注意到这附近有一条小河，在这座小镇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从未发现过它。

在我靠近后，平静的河水有了动静。我看着一个瘦弱的小孩从河水里钻了出来。

在这附近，你看见过一个女人吗？我询问他。

什么样的女人？他连说话声音都是小孩的样子。

白衬衫、黑长裙，带着黄色的草帽。我复述道。

还有呢？

年轻。

还有呢？

长头发，身材挺拔，脸蛋漂亮。

哦。他沉默了一会。

我见过你说的那个女人，她是不是还有着高高的鼻梁，温柔的声音？

是的。我回答。

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谁了。但她是个坏女人，就是她，把我丢进了这条河里。

我想要救安娜，是因为我觉得她的死不值当。她的死必然是人类天生的正直败给了黑暗的产物，她是被逼死的，是非公平的死，既不是理所应当的社会现象，也不在自然法则的范畴里。没有人会想着草草了断生命。我这么想。

临近下午时，我返回到了安娜死亡的地点。看到牧羊人从公路上走过，然后是几辆拉货的汽车。

山羊在坡道上疾走，列车在铁轨上呼啸。

紧接着不久，安娜就出现了。她小心翼翼的朝铁轨走来，我抬头望着她，注意到了她的样子。我惊讶的发现，她和我记忆中的母亲一样模糊。我的母亲。我看着她，一下子就理解了雕塑的美。我抬手阻止她再往前走。

在一阵列车远去的汽笛声响起后，我忽然被惊醒。时间好像从来没改变过。

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女人死去的地方被白布包裹着，围观的人群已经悉数散去。

在成年后的某一天，我的父亲拿着一瓶烈酒，一边喝着一边告诉我，其实母亲在我刚出生时就卧轨自杀了，死的当晚他还浑然不知。

那是为什么呢？我问到。

不知道，到死我都不知道。老父亲说。

此前没有其他变化吗？我追问。

人们都说她疯了，她站在街上大喊大叫，把身上的衣服撕的粉碎。将牛奶倒进厕所里，又将洗涤剂倒进牛奶瓶里。你还记得吗？她还试图把你扔进河里。父亲补充道。

可她大部分时间又很冷静。她做得一手好饭菜，在孜然和胡椒的运用上得心应手。她举止端庄，受到的良好教育也令她显得气度非凡。父亲又补充道。

我们相互沉默。

已经到了下午。覆盖的白布被风轻轻吹拂、膨胀，像裹了尸体的裹布。此时，遍及全身的无力感几近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法自拔的孤独。

即便能够回到二十四小时以前，也没人救得了安娜·卡列琳娜。我想。这件事就在我心里彻底画下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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