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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猎双子—千珏

八卦谈 佚名 2023-01-04 15:20:24

《千珏》


千珏,作为象征死亡的一对精魂,他们互相独立,却从未分离。对于坦然接受命运的人来说,羊灵的长弓可以痛快地送他们离开生者的乐园;而妄图逃脱宿命的人则由狼灵追捕,痛苦地倒在他有力的撕咬下。虽然在符文之地上到处是关于千珏的不同传言,但每个人在临终时都会看到死亡的真正面孔。或者说,其中的一张。


千珏既是白色空无的最后怀抱,也是黑暗世界的吮血利齿。牧人与屠夫、诗人和野兽……他们融为一体,对面成双。当一个可怜的人命悬一线时,他喉头的呻吟在千珏听来甚于洪钟。若是从容面对羊灵手中银白的长弓,她会让你毫无痛苦地去向极乐。但如果你抗拒挣扎,狼灵便会愉悦地开始他的捕猎。而每一次追捕,都以惨烈的死亡收场。


从符文之地的人们对死亡有概念以来,千珏就一直在大地上四处漂流。据说,当死亡到来时,一个真正的德玛西亚人会选择接受羊灵的利箭;而在诺克萨斯的暗巷黑街,则随时可见狼灵追猎时飘忽的身影。弗雷尔卓德的冰天雪地中,某些部族会在开拔战场之前举行“吻狼”的仪式,发誓以敌人的鲜血称颂狼灵的追捕。而每年的蚀魂夜之后,比尔吉沃特的镇民们会聚在一起,一边庆祝彼此的幸存,一边纪念被双子终结的灵魂。


否认千珏的存在即是否认万事运行的自然规律。不过,仍有一些畸怪的灵魂逃脱了命运的安排。但他们落得流离失所,每日担惊受怕的苟活不亚于活在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中。千珏耐心地守望着那些被关押在暗影岛地下的活死人。因为他们知道,所有不肯安息的活物,都终将葬身于羊弓或狼牙之下。


永猎双子最早有迹可查的记录是一对来自远古时代的面具,由无名的工匠刻在了被遗忘之人的坟茔上。而如今,羊灵和狼灵形影不离,千珏的名字也已经历经了无数年代,无人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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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写索阿蒂丝》


塔诺德知道这出戏要砸了,因为他所有的剧作技巧都已用尽。他手下的演员全都开始怯场。可能要怪剧本的行文,或者是迷信的心里在作祟,毕竟他们要表演的是一个已故作家的未竟手稿,所以无论是什么原因,每个演员都在某种程度上有失专业水准。


亚特洛扮演的角色只有一个“哲人”的代称,他的问题是死得太拖沓。每当那对名为“羊”和“狼”的双生鬼魂来到他身边,陪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总是要苟延残喘好一段时间,显得莫名其妙。而这一次,南妮笑得太厉害,把脸上的羊面具甩掉了,落到地上发出响亮的碎裂声。


埃米尔摘下狼面具,锋利的毛边几乎要把他的下巴磨开花。他疼得龇牙咧嘴——塔诺德知道他肯定又要叫人拿药膏来了。


“停!”塔诺德说。他不需要大声喊。伶圜剧场出名的拢音结构可以保证,即使是票价半个铜板的蹲在边沿上的位置,也能清楚地听到最轻柔的叹息。


这座老剧院坐落在山顶城堡的附近,在这里能和郡王城主一样瞥见远处的黑暗森林。每每迎来今晚这样的夜宴场合,贵族们都会从郡王的宅子里出来,醉醺醺地走下山坡,借着酒意欣赏戏剧。一群贵族要是感到不悦耍起酒疯来,后果可比演出失败本身的羞辱更严重。


演员们中断了刚才的造型和站位,纷纷转过身面向他们的首席剧作家。


塔诺德捏了捏鼻梁,看向剧场侧面,一个胡须浓密、穿着精致的黑色套装的人,正靠在一块事记石上。


“杜瓦迪。”塔诺德对那个人说,“尽量帮我争取时间。”


杜瓦迪点点头,“我拖住观众,等你发信号。”


“一定不要来打扰我们,就算俄尔茵夫人的病情好转,突然要求亲自观看预演也不行。我们已经站到了悬崖边,杜瓦迪。我们必须同归于尽,才能齐飞升腾。”


“天赐生命之风,助我们一飞冲天。”杜瓦迪亲吻自己的手心,然后印到事记石上祈求好运。他离开舞台,走出剧场。大家在一片寂静中等待门闩闭合的声音。


他们被反锁在伶圜剧场中,斜阳已抵不过夜晚的到来,塔诺德的脾气爆发了。


“雄都的孩子主意多,你让他提桶水,他给你放把火。亚特洛,人只死一次,要死得干脆一点。”他转身面向南妮,“亚特洛犯傻,你也跟着傻笑吗?我知道你是斯卡郭恩出来的女娃子,老家带来的奇怪笑点你给我克制一下,要的是你冷峻的死亡气息。”最后,他指着埃米尔说,“你的血都顺着下巴淌了。擦一下。”


“拜托,让我往里塞个垫子吧,这个狼面具想咬死我。”


“你要让你的表演穿透疼痛!索阿蒂丝在临终的病榻上写出《千珏寓言集》的时候,她抱怨了么?没有。你得懂得敬畏!她的传世之宝正在刮擦你的脸。”


“我的面具也不合适。”南妮说道。她刚刚已经把羊面具从舞台上捡了起来。“总往下掉。”


“那就用绳子绑住!”塔诺德说着,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扔到南妮脚边。


这个剧团已经彩排了不知多少小时,但索阿蒂丝未完成的遗作让他们一筹莫展。要问责任,塔诺德承认自己有一部分过错。作为埃尔德堡最大、也是唯一的剧院里的首席剧作家,替她续写遗作的任务落到了他的肩上。


“《果园里的羔羊》是索阿蒂丝的临终狂舞。她迸发出的最终火花,现在被我们拿在手里……而你们全都选择亵渎她的记忆,为了贪图虚荣和慵懒而对自己的戏挑肥拣瘦。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从迫近的湮灭中感悟真理。如果不是死亡让她持笔的手停在了这一句话上,可能我们将会对自己短暂而悲惨的存在产生更加深刻的理解。”


几位演员一言不发,垂头丧气,最后是亚特洛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请恕我直言。”这个瘦高的德玛西亚人稍作停顿。塔诺德知道亚特洛肯定要唱反调,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或许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注定就不该由别个人续写。”


塔诺德感觉自己的品行受到了攻击。他们曾就此问题反复争论过。“你是想说这场演出就是亵渎?”


“我们似乎无法再现出一位大师在大限将至时的情绪。”


“你疯了吗?我们现在的确是快没时间了!”塔诺德指了指剧场木墙缝之间洒进来的落日余晖。他突然觉得一阵寒意拂过全身。


“可能,我们就把我们知道的部分演出来,没完成的部分就不演。这难道不是纪念索阿蒂丝的正确方式吗?你得承认,塔诺德,这一套,”亚特洛指了指自己周围,“行不通!。”


亚特洛说的对。那位多产的吟游诗人写出过许多寓言故事,但他们始终都未能再现其中的灵感火花。他们的主顾是索阿蒂丝的狂热剧迷,虽然自己身体抱恙,但却期待这个剧团创造奇迹——给一部残篇续写结局。在不择手段的创作过程中,塔诺德全权委托了杜亚迪向西远行,到嘉文二世国王的雄都内寻找吟游诗人索阿蒂丝当初用过的面具。这两副面具都是古董,所以非常昂贵。


塔诺德垂下了头,然后肩膀也耷拉下来,然后他向后躺倒,感觉喘不上气。天色渐晚,他焦急的心在狂跳。


“我们必须取消演出。”他揉了揉额头,想挤出最后一点运气,但只揩下来一手汗。“更糟的还在后头,我们还必须得退款。”他深吸一口气,“可我们已经把金子都花出去了。”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不该提……羊面具坏了的事。”


塔诺德脸上没了血色。“什么?”


“刚才掉地上的时候,摔坏了。是意外事故!”南妮一只手握着面具的碎片。其中一只木耳朵断了。“我觉得可以缠起来。”


“简直是波澜壮阔。”塔诺德几乎是在大笑着说,“我们的金子正是花在它上面了。这对面具是索阿蒂丝当初用过的。是租来的!”


“她说了,是意外事故。”埃米尔说。


“让我想想。”塔诺德站起来端详这座剧场。阶梯状的环形观众席已经矗立了几百年。一块块事记石是伶圜剧场的根基。这些巨大的石板排成环形,它们立在这里的时间,甚至比任何人定居于诺克默奇的时间都更久远。经年累月,一层层木质观众席沿着石环外侧耸立而起,让人们可以从更高的视角观看舞台上的戏剧和其他仪式活动。演员和歌手会把自己的徽章刻在石柱上,在这片圣地留下自己的痕迹。


这座剧场一直都是塔诺德的家,在许多次艰难时期为他遮风挡雨。现在,在他的执掌下,这里却成为他悲伤的源头。


“一副损坏的面具讲述了两个故事,”中间看台传来一个声音,那里是最富有的贵族预留的位置。即使是四下无人的时候,塔诺德也不敢用那边那些精美的靠垫当枕头。“如果你算上面具工匠的话,其实是三个故事……可惜啊,没人愿意听那个故事。”


“我们都说好了彩排期间谢绝访客!”塔诺德对着演员们说。


“她一整晚都在这,”南妮说,“我们都以为她是你带来的人呢。”


一直都在吗?不可能。塔诺德这几周一直失眠。他立刻看向那个女人,她坐的黄金座位是给俄尔茵夫人单独预留的。两夏以前,嘉文二世国王的子嗣曾坐在那里的丝绒靠垫上欣赏过塔诺德编导的万鱼之王。最终落幕的时候,那个孩子鼓掌的声音最响亮。



“你是谁?”塔诺德说,“上前面来。”


那个女人往前走,但昏暗的光线并没照清楚她的面目。她的双眼就像迷雾笼罩下的遥远星辰。她戴着似有似无的半面具,面具顶端伸出一根奇异的枝杈,枝杈上单独挂着一片黑暗的树叶。她的步调节奏透出贵族的优雅,塔诺德最后终于认出了她罩袍上的家徽。


她正是他们的赞助人,看来是克服了顽疾。


“俄尔茵夫人,我有眼无珠!请见谅。”塔诺德恭敬地俯身鞠躬。“请问,是谁家的面具得来福分戴在您的面前?看着眼熟但又想不起来。”


“这是用艾尔德劳克树雕出来的。”她的嗓音平静,虽然轻声细语,但却听得字字清晰。“故事里说,从艾尔德劳克树上取下来的任何木料,都会和大树母亲在同样的季节开花萌芽。无论相距多远,只要大树母亲依然挺立,这份纽带就绝不会被扯断。”


“真是稀奇,夫人。”


“容我插一句嘴,”俄尔茵夫人对着演员们说,“我有个修改建议不知想不想听。”


“当然,那太好了!”塔诺德双手胡乱挥舞。他看了看两侧,又看回舞台。这一次,所有演员都闭嘴不说话了。“我们最喜欢的赞助人,要提建议我们肯定欢迎。”


“索阿蒂丝在世的时候,所有演员都是戴面具的。那,或许大家必须带上面具,才能窥探她在死亡大门之前看到的那些神魔灵怪,体味她在被黑夜拥入怀抱之前的奋笔疾书。”


“这个主意我喜欢!”亚特洛说,“装面具的棺材呢?剩下的面具都在里边。”他一边说着,一边钻进后台消失了。


“别急,稍等,这得好好商量——”


塔诺德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他看到那个戴着艾尔德劳克木面具的憔悴妇人把双手扣在一起。他们这位赞助人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但还不等塔诺德找到旁敲侧击的机会,亚特洛就已经回到了台前,拖着一个长度堪比他身高的大箱子。箱子侧面刻着Q•W•索阿蒂丝的名字。塔诺德突然意识到,这个古旧的木箱的确是很像一口棺材。


亚特洛搬开厚重的箱子盖,说道,“入土的诗人朽烂以后的味儿。”


这人真是没品味。塔诺德心想道。


生锈的折叶发出厚重的吱嘎声,像饿犬的哀嚎一样回荡在剧场里。另外两个演员伸长了脖子往箱子里看。


“先别急着挑选,”戴艾尔德劳克木面具的妇人说,“务必听我下面一言。天色已晚,戏将开场,若要今晚为人铭记,各位需选择与自己相称的面具,因为我们所演绎的灵魂……”


“……常寄于我们内心。”埃米尔补全了后半句。


“演员的信条。”南妮说。


“无论这场疯狂闹剧最后的味道如何,”亚特洛撇嘴露出歪笑,“我都要参与其中。来吧,塔诺德。你就是再顽固也得承认,现如今这个情况,我们必须借着生命之风舞下去。”


“勇往直前。”那位妇人说。


塔诺德似乎从她口中听出一丝笑意。他记不太清楚……刚才杜瓦迪离开的时候,贵族的看台没清空吗?整座剧场都清空了……而这位俄尔茵夫人现在给他感觉也很不一样。她似乎体态憔悴,忧心忡忡。似乎俄尔茵夫人并没有从恶病中彻底康复。傍晚的凉气开始袭来。


“夫人,见您安康无恙我甚是高兴。要不我给您拿件斗篷来?”


“瞧瞧,这才是用来纪念过世诗人的面具。”亚特洛说。


俄尔茵摆摆手拒绝了塔诺德,面向亚特洛说,“不祥之选。兀鹫专门啄食尸首残骸,风卷残云后,它就飞上枝头,远离此地,等待下一顿餐食。”


“拿索阿蒂丝的遗产当饭吃,必是一顿大餐。”亚特洛转过身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新妆:一副骨白色的面具,前方突出又长又尖的弯钩鸟喙。再加上他原本就瘦高的身材,宛如一只食腐的飞禽。


憔悴的妇人靠近舞台。她看上去是那么古老,但举手投足又透着矍铄和优雅。她的皮肤看上去不像是血肉之躯。塔诺德想到了石膏抹平、凝固以后的质感。她的头发如同黑夜本身,向外发散着欲拒还迎的拥抱。他感到自己被挤压得喘不上气。他居然能把她们两个认错?


“你不是俄尔茵夫人。”

演员们全然不理会恍然大悟的塔诺德。一阵冰冷的狂喜摄住了他的心脏。心跳的巨响震彻耳畔,几乎盖过了几位演员的话。


“跟我换面具,”南妮对埃米尔说,“你这细皮嫩肉的戴不了这么帅的面具。我的皮肤大风大浪都见过,比你强。”


“既然你这么想戴这个扎人的玩意,”埃米尔把狼面具递给了他的搭档,“那我就提前为你可爱的下巴默哀了。”


二人交换了面具,戴到面前。


一阵风吹过伶圜剧场,墙壁发出悄声细语。窗榄闭合。塔诺德在迅捷的旋风中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小羊,这里,有心跳。”一个低沉的声音吼道。


塔诺德寻找声音的来处,但只看到几名演员。他们似乎都已忘记了他的存在。然后,在他耳畔,另一个声音唱起歌来。


“零星微光,


墨中舞裳,


仓忙,仓忙,仓忙……”


短暂的词句贯穿塔诺德,让他猛醒。在舞台上,他看到南妮和埃米尔手牵着手,戴着对方的面具。然后他看到两名演员嘴里吐出诡异的台词。


“没错,”埃米尔说话的嗓音提高到了假声,抑扬顿挫,如同鬼魅附身。“现在我看到我最亲爱的狼了。”


“啊——”南妮发出一声爽快的嚎叫,她的声音低沉而粗暴。“感觉好多了,小羊。”这名演员趴到了地上,躯干伸展和压低的程度超出人类的范围。“可以玩追赶游戏了吗?”


“只等帷幕升起,


你当尽用尖牙利爪,


我的箭矢飞啸,随后我们前往下一幕。”


塔诺德穿过舞台,眼神始终盯着那个憔悴的妇人。“这是什么把戏?求你了,别干涉我们!”


那个妇人面向塔诺德说,“我不是你的雇主。”


塔诺德看了看那些戴面具的演员。“你们几个,都给我从台上下来。回家去。这场戏演完了。”他提高音量,对着闩住的入口大喊道,“杜瓦迪!”


“塔诺德……”那个并非俄尔茵夫人的妇人转过身看着他,闪烁的眼睛深邃而广袤。在艾尔德劳克木面具下,那双眼睛散发出诞于黑暗的光芒。诡异的光泽让塔诺德神游出窍。无论这个人是谁,他感到相识而又陌生;恐惧而又向往。要逃离她似乎很傻,但又合情合理。他不需要进行抉择,就径直走向舞台。


“面具都给我摘掉,”他说,“这,简直疯了……这出戏中邪了!你们还没看出来吗?假如,我们大胆猜测一下,索阿蒂丝并不是意外死在写这出戏的半途中,而是写出果园里的羔羊这个行为本身害死了她……这个故事本身就是诅咒!”


回答他的不是那个憔悴妇人,不是南妮的狼,也不是埃米尔的羊。亚特洛,或者说透过亚特洛发声的东西,用刺耳的声音回答了他。他高高展开双臂,单腿站立,宛如一只食腐的飞禽。

“作者等着我啄食。”他的嘴角裂开了口子,“索阿蒂丝已经真正死亡了……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当时的她。”亚特洛被拉长的脸颊上流下泪水。那个声音让塔诺德的心脏僵滞,脚步也停下了。“索阿蒂丝跟在我身后飞,很快就迷失遗落。纸张上的文字。风中的名字。只不过是……残片。”


“索阿蒂丝的残片依然是索阿蒂丝。”憔悴妇人说。


“他停止了表演……”占据了亚特洛的东西丝毫不在意自己对他的身体造成多大痛苦。那个演员的胳膊猛烈向前扭摆伸展,皮包骨头的手对着塔诺德伸出一根凌厉的指头,“而且他不戴面具……”


“你距离索阿蒂丝是如此接近,”那个妇人对剧作家说,“选一副面具,见证她最后一场戏最真实的演绎。”


他想逃离伶圜剧场。他想象自己跑上山坡来到郡王城主的山顶城堡,或者跑到镇上。他进入俄尔茵夫人的宅子以后会怎样?他望向那个憔悴的妇人。太阳几乎已经落山。虫鸣和鸟啼声渐起,迎接即将到来的黑夜。他曾在多少个夜晚梦见过索阿蒂丝的临终时刻,最后一场戏……


“必须所有人都戴好面具。”那个妇人说。


塔诺德哑然地点了点头,捉摸不透艾尔德劳克木面具后面的表情如何,但那片黑暗的树叶在一阵觉察不到的风中轻轻飘舞。


“如果必须要我选面具,那我承认,我知道我要选的那一副并不在这个箱子里,也不在这个舞台上。”他觉得自己的四肢重新注入了生命力。他浑身骨骼僵硬,动弹不得,但那种情况只是暂时的。


那个憔悴的妇人笑着说,“你想戴我的面具?这是极好的决定,亲爱的塔诺德,一个充满创造力与好奇心的人。来从我面前摘下它吧。”


“我要摘下你的面具,然后变成你。愿我们所演绎的灵魂……”


“……常寄于我们内心,根深叶茂。”她说出了后半句。


塔诺德摘下了那副艾尔德劳克活木面具,把它戴到自己脸上,终于,他看到了索阿蒂丝戏剧的真实结局。这个结局既完美又糟糕,既充满活力又令人窒息。


“朋友们,同伴们,请就位。”他说,“我们的故事可不等人。让我们同归于尽,齐飞升腾,共唱和声,礼赞生命之风。”


“最后的呼啸。”羊,狼和秃鹫齐声应答。


于是,他们开始了表演。


***


杜瓦迪一整天都在瞒着塔诺德,不敢告诉他关于俄尔茵夫人的消息,但有好几次他差点就忍不住透露出她的死讯。今早还没破晓的时候,她就伴着恶病离世了,至少新任俄尔茵家族夫人是这么说的。这个噩耗足以摧毁整个剧团的士气。他知道,塔诺德是最无法承受的。


虽然杜瓦迪心情沉重,但在这场悲剧的尽头,也有一丝光明,一件激动人心的好事。俄尔茵夫人在临终的病榻上嘱托,要将她的财产全部用于资助伶圜剧场,点名由塔诺德管理,不设期限。


然而,随着时间越拖越久,那帮醉醺醺的贵族老爷们开始等得不耐烦了。脾气大的贵族要是觉得自己受到侮辱,往往会出言不逊,冷嘲热讽,而最糟糕的情况则是,抵制未来的剧团创作。


前来的观众们开始在门口聚集,他们脸上都涂了烟灰,以此向俄尔茵夫人致哀。就在杜瓦迪打算说点什么压一压场面的时候,他听到了塔诺德的开门信号。


他连忙跑到大门口,搬开了沉重的门闩。观众们冲进剧场,他们看到演员们已在铺满了黑柄玫瑰残花的舞台上摆好造型,纷纷驻足。这幅骇人的景象把乱哄哄的人群镇住了。他们迅速而安静地找好自己的座位。俄尔茵夫人的专座是整个剧场里唯一的空地。


演员们保持着充满张力的静止,而台下的贵族们则等待着索阿蒂丝失传已久而且没有写完的绝笔,隆重开场。


杜瓦迪没有看到塔诺德。很少看到这位剧作家在首演之夜丢下演员们不管。正常情况下,他会向观众们致欢迎词,然后带上一瓶酒站在侧面观看。


他转身查看开场的造型。南妮和埃米尔锁定在至死方休的拥抱中。南妮戴着狼面具,手里握着一支箭,似乎直接刺进了埃米尔的肋间。埃米尔的双手则掐着南妮的喉咙。

亚特洛本应该扮演一个哲人,现在则不知为何戴着一副面具,看上去像一只报丧的乌鸦。他蹲坐在一棵道具树上,悬在狼羊双子的头顶,双臂像翅膀一样张开。他的胳膊上挂着许多干枯的花,如同一片片羽毛。

他们甚至都不喘气……


观众们安静地坐在台下,急切地等待开演,但杜瓦迪意识到少了点什么。他来到后台,查看剧作家最喜欢的位置。没有酒,也没有塔诺德。


反倒是看到了世上仅存的那一本果园里的羔羊。


他翻倒最后一页。故事依然没有写完,但塔诺德稳健的笔迹写下了新的一行。


结局不给那些不戴面具的人看。她给我看了,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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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临终》



玛迦很快就要死了——这是第十四次。她又一次咬下腐烂的苹果。败坏的果肉不出意外地感染了她的身体。女演员踩着人濒死时蹒跚的脚步,尽力喊出临终的台词


“噫,人生只当一场惊梦!虽然太迟,但惟独现在我才醒觉,有幸得见万物的煌煌富丽。”她的哀叹逐渐细弱下去。


这时,一股烟雾卷着闪粉扑来,千珏盛装出现在舞台上。按照传统,他们虽说是一对魂灵,但只会由一位演员装扮。他的头上盖着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具,一步步走向玛迦。一张白色的羊脸朝着她说:“哈!何人正恳求最锋锐的箭簇?来,孩子,让你贯通心房的热血冷于空无的拥抱吧。”


如同前十三次一样,玛迦熟练地拒绝了他。她撕裂耳膜的尖叫里,满藏着自己对这个角色的精到拿捏。听到这声惨呼,羊转了个半圈,露出另一幅面具——一张狼脸。


“你尽挣扎,却不使临终迟延片刻。”狼低吼着说。


“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年青侍女!请怜悯我,你的四耳更能听清我悲切的哀哭。”


在场的观众似乎完全陶醉在奥菲伦姆剧团精彩的演出之中。瘟疫与战争的流言正在邻近的城邦里肆虐散布,以死亡为主题的剧目能够风靡也就不足为奇了。


饰演双子的丹吉,俯视着半卧的女演员,夸张地亮出了一对木头做的尖牙。玛迦迎着慢慢靠近的狼牙亮出脖颈,然后拉动了缝在衣领处的机关。随着台下一阵兴奋的惊呼,红色的绸带迸射开来。观众们终于得偿所愿了。

剧团的人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了四轮马车,准备开往针溪郡。天穹中不见半点星光,只有一绺乌云横在半空。


剧团的老板,同时也是唯一的剧作家,厄鲁席恩又一次跟大家解释说,针溪郡的票房一向很有保证。他跌跌撞撞地围着马车绕圈,手里拎着他给自己的犒赏——帕尔从村民那里骗来的一瓶酒。


夜色渐深,剧团众人中突然爆发了争吵。翠娅和丹吉对剧情的编排提出了猛烈的质疑,整个故事非常的俗套:悲剧发生了,死亡要来了,女孩死掉了。厄鲁席恩争辩说,过于复杂的剧情只会有损一场精心设计的死亡桥段。作为众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一员,玛迦暗地里同意翠娅和丹吉的说法,但她识趣地没有出声。要不是搭上了剧团的大篷车,她现在的处境肯定要糟糕百倍不止。由于厄鲁席恩在艺术创作上的独断专横,已经有好几个演员离开了剧团。他粗暴的态度,以及在剧作方面显而易见的平庸,剧团里已经挺长时间没有新面孔加入了。因此,当奥菲伦姆剧团愿意签下玛迦时,她由衷地觉得感恩。即使在将来,她要做的就是在舞台上一次次地死去。


厄鲁席恩命令车夫帕尔停下马车,就地扎营。他还在为刚才丹吉和翠娅的诘难感到痛心。这位酒意汹涌的艺术家拽出自己的铺盖,摊在马车边上最好的地方,然后把其他人的睡袋和床垫扔到高高的草丛里。“忘恩负义的戏子,只配睡在野地里,”厄鲁席恩厉声说,“搞不好你们能捡回做人的礼节。”


剧团的人们围坐在篝火边,低声交换着各自的见闻。丹吉和翠娅环抱着彼此,沉入了梦乡,口中还在喃喃念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的名字。他们一直说着,要是哪天剧团停在了让德勒——一个富足又美丽的小镇,他们就会结束流浪的生涯,在那里抚养儿女长大。


玛迦往火堆挪近了一点,这样一来,噼啪的火焰就能稍稍掩盖她的旅伴们令人厌烦的鼾声了。但是睡意依然不见踪影。玛迦躺在垫子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当她的领子喷出血红的彩带时,台下观众的脸孔。美丽少女死于自己天真烂漫的本性——厄鲁席恩绞尽了脑汁,也只能想出这种浮夸的情节而已,但也正是这样残酷的场面,才能刺激到浅薄的观众们。


最终,她爬起身来走进树林里,想安抚一下自己烦躁的情绪。

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玛迦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突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小丘。土丘上长着矮小的青草,周围竖着几块石板。尽管没法看清上面的铭文,但她的手指很容易地分辨出石板上蚀刻着的图样——千珏的一对面具。这是一座坟墓,确切的讲,是一座古坟。


她感到脖子后面窜上一股寒意,忍不住抬头看去。玛迦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眼前的是什么东西——在夜色笼罩的舞台上,她曾一次次地直面他们残忍的形象。但可怜的丹吉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恐怖,尤其是此刻她才真正明白恐怖二字的含义。羊灵蹲在古坟前饱受侵蚀的拱门上,而永远忠诚的狼灵则掩在她的身侧。


“我听到,一颗活心!”狼灵黑色的双眼兴奋地闪动着,“是我的了?”


“未必,”羊灵答道,“我感到她正惧怕。开口,美丽之人,宣出你的名姓。”


“我……我想先知道你们的。”玛迦结结巴巴地说,脚下慢慢向后退去。狼灵迅捷地飘到她的身后,化成实体,躁动着凑近了她。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们的名字,很多。”


“在西方,我是易拿,他是押尼,”羊灵说,“在东方,我为十玑,其为一玡。但在任一处,我们名作千珏。我常是狼灵之羊,他便为羊灵之狼。”


狼灵耸起背,嗅了嗅空气。


“她在玩一个无趣的游戏。”狼灵说,“和我们玩新的。追,逃,咬!”


“她并非在玩耍,我的狼。无非惊惧使她失却了名字。已到唇边,不敢出口。不必心忧,亲爱的人,我已寻得你的名字。正如你已知道我们的称谓,玛迦。”

“对……对不起,”玛迦一直在结巴,“今晚不太合适——”


狼灵懒懒地咧开嘴,一条肥厚的粉色舌头趟过唇边,喉咙里滚动着格格的怪笑。


“追捕的良辰,每夜合适!”狼灵大笑。


“每日亦然。”羊灵淡淡地说,“天光更利箭矢。”


“今晚连月亮都没有!”玛迦放开喉咙,哭天抢地。这是厄鲁席恩教她的——动作再夸张一点,让后排的观众也能看得清楚。“乌云层叠半空,光芒从你我眼中逃散。我无法瞑目,因为临终时只有黑暗环抱周围!”


“我们看见,”羊灵轻抚着手边精致的长弓,“圆月常在。”


“也没有星星!”玛迦没有放弃,不过这回她打算收敛一些,同时放低了音量:“夜空本该荧荧灿灿,仿佛碎钻满天。但我又有何资格,在你们现身时苛求眼前尽是美景呢?”


狼灵咆哮着说:“叫玛迦的人,玩起了新把戏——‘拖时间’。”


狼灵停住躁动不安的身子,支起了脑袋。他偏过头,狼灵侧对着玛迦,说道:“我们玩‘先追后吃’!如何,叫玛迦的人?”他将尖牙上下一磕,发出怵人的响声。


“我们来问。”羊灵说,“玛迦!你愿受狼的追索,或我的飞箭?”


玛迦全身发起抖来。她惊慌地转动眼珠,不愿放过这最后一瞥中所看到的任何一处细节。作为安息的地方,这里也不算太糟。草木葱茏,夜风静谧,身旁还立着一座斑驳的古墓拱门。


“我愿尝试羊的箭。”她低声回答,一边望着树木身上粗糙的树皮。“正像幼年时,我想象自己一路攀爬,直到坐上最高处的细枝。唯独这次,我可能永不会停。这是否——就是随你而去的感觉?”


“虽是好的想法,但不确切。无需惊怖,孩子,我们只是取乐而已。今夜是你前来,而非我们寻到了你。”羊灵说。


“叫玛迦的人,不能追了。”狼灵的话音里带着一丝失落。“但附近还有别的——随意追咬的美味!羊啊,快走。我饿了。”


“至此,我们心悦你的演出。我们将祷护你的技艺,直到重逢那日。”


狼灵仿佛一条雾气缠身的灰蛇,掠过了玛迦身旁。他飞速地穿过林地间的高草,隐没在树林中。玛迦回过头,拱门上也已经空无一物。


她惊慌地逃走了。

当玛迦回到营地时,眼前只是一片破坏殆尽的废墟。那辆曾为她挡风避雨的大篷车,被从内到外洗劫一空,车架子倒在地上,还在闷烧着。满地都是扯碎的衣服和毁坏得看不出原样的器物。


她在离丹吉睡下的地方不远处找到了他的尸体。他是为了保护翠娅而死的,而她此刻就躺在丹吉身后。看来凶手把两人的尸体拖到了同一处。从地上的血迹来看,他们死前没有痛苦太久。丹吉的手指和翠娅扣在一起,似乎还在留恋着彼此的触摸。


玛迦还看到了厄鲁席恩。他在死前换掉了两个强盗的性命,然后与帕尔一起被困在马车里,烧成了焦炭。


一地狼藉中唯一完好的事物,就是丹吉的那一双面具。玛迦把它们捡起来,捧在手中端详了一阵,然后轻轻地盖在自己脸上。狼灵的声音遽然传来。


“追叫玛迦的人。”


女孩疯狂地跑向针溪郡,一次也没有回头。

金环剧场,座无虚席,无数双闪光的眼睛汇成了一片海洋,全都兴奋地注视着天鹅绒织就的大幕。国王夫妇与一班臣子也坐在剧场里,焦急地等待着剧目开演。当黑色的帘幕缓缓升起时,每个人都安静下来。


玛迦坐在后台的换衣间里,外面的观众齐齐噤声不语,等待着她的登场。玛迦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青春的荣光从她的瞳仁中早已消散多年,只留下一头苍灰色的长发。


“夫人,您的戏装还没穿好呢!”剧场管理焦急地说。


“不急。孩子,等到最后一刻。”玛迦淡然。


“现在就是最后一刻啦。”管理举起玛迦一身行头里最后的两样东西:一张羊脸,一张狼脸。正是当年奥菲尔伦剧团留下的那套面具。


“愿您今夜的演出如有神庇。”剧场管理恭敬地递上两副面具。


玛迦已经准备好了。她温柔地将面具覆在脸上。一阵熟悉的寒意攀上她的背脊,与那个夜晚毫无二致。她全身心地接纳着,一如往常。


她拖着滑步,踩着羊灵优雅的步态登上了舞台。全场屏息。玛迦身子一弓,又变成了嗜好逗弄猎物的野蛮狼灵,吓得观众汗毛倒竖。作为双子死神的化身,她在舞台上飘忽无定,既将永久的宁静赐予痛苦挣扎的人,也会毫不留情地撕裂生者的喉咙。直到所有人纷纷起立,爆发出狂雷一般的掌声时,她的演出才宣告结束。


一切都如此逼真。观众们献给玛迦的爱戴无人能及,因为只有她能够演出一场精美的死亡。


甚至连国王与王后都站起了身,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


但玛迦的耳中听不到任何掌声和欢呼。她感觉不到脚下的舞台,也感觉不到其他演员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一起鞠躬致谢。她的胸口被一股尖锐的疼痛绞住了。


玛迦勉强抬起头向观众望去,只见每一张面孔,都不再是人类的样子——要么是羊,要么是狼。


本文标题:永猎双子—千珏 - 八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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