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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飞行船

八卦谈 佚名 2023-01-08 17:06:32

    「你见过那只银色飞行船吗?」

 

    笹岛坐在咖啡馆的角落,写下这行字之后,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很久以前他就决定,用这句话作为他下一篇小说的开头,但何以如此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左边靠窗坐着的女孩子,画着淡妆,颇有几分姿色,似乎在等人。短发,睫毛却很长,短裙恰到好处地包裹住腰身,一边看手机一边朝窗外张望。

    笹岛事无巨细地观察着这一切,想从中挖掘出故事的可能。但直到笹岛离开,女孩也没等到任何人。

    “或许她根本没在等人吧。”

    笹岛这么想着,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走进了东京四月的天气里。

 

1.

    人类纪元2218年,4月17日。本次航行的目的地M31星系α星,预计到达时间48天。

    舱压1007.8hpa,温度23℃。燃料充足。

    飞行模式切换为自动巡航。清理过期信件,丢进宇宙。

    食物已所剩无多,在到达之前,须每日加以规划。如果可以的话,想打开银河频道,再听一首爵士乐。

    银河频道37.5Hz电波,空旷的电流像是宇宙的低吟。

 

    笹岛在东京的一家机电厂,负责科研仪器的调试及维修工作。因为不善与人交流,在同事眼中是个相当木讷的人。平时常去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因为和店主熟识,每次都会帮他预留角落的位置。

    “照例一杯热牛奶?”

    “是。”

    “你可真是怪人。”

    “何以见得?”

    “大老远跑到咖啡馆,却不喝咖啡。”

    笹岛微微笑了笑,径直朝角落走过去。

    短发女孩今天不在。

    小泉端来牛奶,放在桌前。

 

    “昨晚坐那里的女孩,可有印象?”笹岛指着窗边。

    “没记错的话,每周六晚上会过来。”

    “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有意思?”

    笹岛没有接话,兀自喝着牛奶。天色逐渐暗下,街道寂静得如同末日况景。

    今天依旧是没有故事的一天。

 

    星间漂流日。

    路过一颗星环绮丽的星球,如钻石切面般折射出斑斓的色彩。有一瞬间,非常想把眼前的景象分享给另一个人。

    可是没有这样的人,就算是寄信,也没有合适的收件人。说起来,没有谁会在意这些孤独的琐事吧。

    记录日志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所谓日志,不就是写给自己的信件吗?”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笹岛放好热水准备洗澡。在这之前,先给Joe换上新鲜的猫粮,然后打开37.5Hz电波,听一首艾灵顿公爵唱片。

    两封未读邮件。里面是一些语焉不详的文字,看起来像是某种科幻读物。

    应该是发错了吧。笹岛想。

    此时第三封信件送达。和之前两封一样,没有署名。

    有时候,我会突然蹦出今天是几号这种问题,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人类之前所用的公元纪年。对于宇宙历已然毫不关心了,只是守着不合时宜的人类历法,一边计算,一边耗费着自己的时间。

     说起来,音乐真是一种只属于人类的浪漫,俯视时间轴的高等生命不会知道,线性流动的时间也会如此绮丽。”

 

    妄想患者的自说自话吗。

    「宇宙历」、「时间轴」、「高等生命」什么的,是科幻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吧。

    虽然不想理会,但出于礼貌,笹岛还是回了信。

 

   你好,来信已收到。信中所描述的,于我而言太过陌生。不知是否弄错了收件人。不然,还望对来信的含义加以说明。不尽感激。

  

2.

    大约一周前,笹岛在上班的路上遇见了Joe,那是一只俄罗斯蓝猫,瘦瘦小小的,不怎么好看。眼睛却像琥珀一般,在薄雾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笹岛拿出面包,掰成碎块放在手心,送到它面前。

    Joe试探着走过来,闻了闻笹岛手里的食物,然后迅速叼走一块,消失在路边的树丛里。

 

    早间电车总是准点到达,没有任何戏剧性的转变。空气里混杂着人们的体味、香水味和洗发香波的味道。

    一位有些秃顶的中年男子,穿红色Polo衫,神情有些疲惫。眼睛死死盯着手机上的博彩软件,屏幕上显示着「请再接再厉」的字样。年轻妈妈抱着婴儿站在角落,因为没有座位而发愁。身穿学校制服的少女,不时回复着邮件,在按下「发送」键后,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8时55分,笹岛准时到达公司。因为总是搭乘同一班电车,笹岛几乎从未迟到。

    “喂,看新闻了吗?再过几年地球可能就要毁灭了。”

    “好像是小行星群什么的……”

    “上世纪末不就这么说过,结果还不是没事。”

    “真是那样的话,我的贷款也不用还了吧。哈哈。”

    ……

    世界末日吗?笹岛实在想象不到,轮转不息的太阳也会有休止的一天。

    缺乏新意的闲聊,每天都在办公室发生,如此不一而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是掉入了某个重复的陷阱里。日子当然每天都是新的,季节会变换,牛奶会过期,每天都会遇到新的面孔。但笹岛还是能感觉到某种固执的重复,一直存在。

    于是,笹岛开始写小说。尝试用更多故事的可能性,来抵抗重复的生活。

    试想一个走进夜场酒馆的女人,在推开门的那一刻,会出现多少可能性的分支呢?它可能是一桩谋杀,可能是一次爱情,也可能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人类失落的夜晚。

 

    “喂,笹岛,一起喝一杯吧。”下班的时候,同事邀请笹岛。

    “我就不必了,你们去吧。”

    “欸?真是无趣啊。”

    没有什么要紧事,笹岛只是本能地对吵闹的场合感到厌倦。

 

    回家的路上,笹岛又遇到那只猫。它坐在路边一动不动,披着月光一样的蓝色。

    “你一直在等我吗?”

    笹岛走到跟前。它没有闪躲,只是轻轻哼叫一声。

    “如果你愿意,就跟我回家吧。”

 

3.

   你好,抱歉打扰。这原本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自呓,没想到会收到回信。怎么说呢,我正在前往M31星系的途中,估计还需些时日。飞行的日子总是百无聊赖,不知道你在哪里,又做些什么呢?希望能得到你的回复。

 

    写完邮件后,飞行员按下保存键,然后收起了电脑。

    他转身走向操控台,把飞船设置成自动巡航,随后钻进了定时休眠舱。

    不出意外的话,这又将是一次一无所获的旅程。但偏偏还有这么多时间需要忍受。飞行员想不到除了休眠,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救他。

    从休眠舱释放出催眠气体,到完全进入休眠,中间会有一段飞行员称之为“梦幻时间”的阶段。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此时掉进回忆的漩涡。

    他又一次回想起和她初次见面的时候,在JAXA总部的模拟飞行基地。女孩当时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短发齐肩,有着与生俱来的干净与简洁感,不像是为了飞行训练而刻意修剪过。他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他们不被允许单独见面——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他们从小就很懂得与孤独相处,这是一种宝贵的天赋,也是JAXA选择他们的原因。而与人产生的羁绊显然会破坏这种能力。

    他想起和女孩第一次单独见面的时候,是在一个阴天的夜里。他悄悄爬上基地的圆形穹顶,找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坐下,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

 

    “今晚没有星星。”旁边的阴影处突然传出女孩的声音。

    “我知道。”

    “也没有月亮。”

    “我知道。”

    “而且空气很闷热。”

    “我知道。”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不清楚,可能就是想上来看看,没有别的。”

    “我每天晚上都会来,有时会遇到睡不着的人,有时候会遇到来看星星和月亮的人。总有一些这样的人。我会和他们交谈,他们以为我只是想上来看看星星和月亮。事实上我也是这样和他们说的。”

    “事实并非如此吗。”

    “我不清楚。比如今晚的情形,我就没有办法向你解释了。实话说,我也觉得不必向你解释什么。”

    “是的,我很理解你的想法。”

    “不,你不理解。”女孩沉默了一会,继续说,“我来这里是因为很小的时候,有个男孩跟我说,等世界末日来的时候,他就会驾驶一艘银色飞行船来救我。”

    “你一直在等他吗。”

    “是的。”

    “世界末日快到了,他要食言了。”

    “他会来的,我相信他。”

 

    他很快和女孩熟悉起来,但始终没有走得太近。可能因为终将踏上各自的旅途,所以不敢有过多牵挂。

    他们一起度过了两年的训练期,后来他先被派去执行任务。临走前一晚,女孩偷偷送给他一道平安御守。

    “之前在寺庙求的,听说很灵验。”

    “谢谢。”

    “请一定要平安回来。”

 

4.

    日子开始脱离重复的轨道,是从那个女孩开始的。

    女孩总是在周六的傍晚出现,通常点一杯热拿铁。有时会看书,有时只是坐着。最近读的一本是夏目漱石的《草枕》,纸质的三十二开本。像21世纪初的年轻女子。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笹岛清楚地记得,女孩撑了一把酒红色的折叠伞。

    她推开店门,突如其来的气流把笹岛的稿纸吹落在地。

    “啊,实在不好意思。”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急匆匆跑过来,帮笹岛捡起散落的稿纸。

 

    “说起来,你是作家吗?”

    “不值一提的爱好罢了。”笹岛埋头一起捡,躲避着女孩的眼睛。

    “那也很厉害了。”女孩把稿纸递还给笹岛。

    “不过,像你这样还在写手稿的,已经很少见了。”

    “你不也在看纸质书吗。”笹岛指着女孩怀里抱着的《草枕》。

    女孩微微欠身,脸上浮起笑意。又把书抱得更紧了些。笹岛觉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如果在电影里,一个雨夜里走进咖啡馆的女主角,应当就是这样的笑容。

    “这场雨看起来会下很久。”

    女孩望着窗外,有些不着边际地说道。

    “是啊。”

 

    简短的对白后,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一切如常。

 

   这么说来,你是个星际旅行者。又或者,这一切都是只是你的妄想。作为一个有常识的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但我依然可以回答你,我现在正在东京的寓所,写着一篇不会发表的小说,电台正放着艾灵顿公爵的《In a Sentimental Mood》。另外,我养了一只名叫Joe的蓝猫,它正趴在我旁边打盹。不知道这些能否帮到你。”

 

    每个周六都像是一个固定的节日,笹岛早早在咖啡馆等待。

 

    “你好。”

    “你好。”

    “今天读什么书?”

    “夏目先生的俳句集。你呢,小说进行得如何?”

    “还没什么头绪,果然很难啊。”

    “还请继续加油。”

    “一定。”

    ……

 

    类似这样的寒暄,每周都会发生。但他们始终没有坐在一起,像普通朋友那样亲切交谈。

    女孩总是心事重重,有着克制而温柔的气场。白昼越来越长,有时候,落日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映在女孩洁白而颀长的脖颈上,会有某种圣洁的味道。笹岛总是望着她出神。

 

    「她一定是在等什么人。」

    笹岛在纸上写下这句话,随后又懊恼地把它划掉。

 

    正如你所言,我是一名星际旅行者,这绝非妄想。

    你说到了「常识」,我以前也认为「常识」很重要,后来才发现,它正是让生活陷入重复的元凶。现在是人类纪元2218年,18小时前,我遇到一个外表很像地球的水蓝色行星,在猜想上面会不会有年轻的生命和爵士乐。但我不能降落。

    另外,你说你在东京,我之前也在东京生活过一段时间。说起来,那真是个令人怀念的地方。我最常去的地方是浅草寺,那里很有江户时代的风格。你常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祝好。

 

    「常识」是谋杀生活的元凶吗?是的。但更多时候,它像是一个巨大的囹圄,让人难以察觉置身其中。

    它是最迷人的康庄大道,也是通往毁灭的捷径。

    笹岛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罐头食品里面,一个微小而「异常」的气泡。他既不属于这里,又无法脱离。一直以来,他都在等待一次破碎的机会。

 

    寻常的周六,笹岛坐在咖啡馆的角落,照例点了一杯热牛奶。女孩却一直没有出现。

    小说的稿纸一片空白。等到很晚的时候,他才拿出手机,开始写邮件。

 

    我常去的地方是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其实并不习惯喝咖啡,只是店里播放的电台很合口味。不久前,我在那里遇到一位女孩,她很喜欢靠窗的位置,读夏目漱石的书。我想,她应该也很喜欢37.5Hz电波。

    但不知为何,她今天没有来。

 

    笹岛忽然想起八岁生日的时候,那天正是新年,他一个人住在奶奶家。

    在之前的一次通话里,母亲答应那天会来接他。但一直到第二天,母亲都始终没有出现。

    “她不要你了。”奶奶对他说。

    笹岛罕见地十分冷静,只是一言不发。

    奶奶在第二年的冬天去世,因为没有其他亲戚,笹岛被送去了儿童福利院。

    后来直到今天,笹岛都没有过一次生日。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的生日。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窗外放学的高中生们发出吵闹的声响。

    37.5Hz爵士乐。孩子在哭泣。汽笛声交错。歌舞伎町亮起暧昧的灯光。

    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世界正在理所应当地运转。

 

 跟我说说吧,你的旅途,宇宙,还有那些星星。

 

5.

    笹岛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大厦崩塌,业火天降,人们在惊慌中失散。巨大的月亮摇摇欲坠,银色飞行船缓慢飞过天际。

    女孩从废墟中伸出手,鲜血一点一点往下掉。

    笹岛总是在伸手碰到她之前清醒。此时天还未亮,笹岛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缓慢地感觉有泪在即。

 

    据说浅草寺的樱花开得晚,五月依然有大片繁盛的樱花开放。

    是谁说的呢,已经不记得了,总之言之凿凿。

    笹岛决定去散散心。

    翌日是阴天,浅草寺内香客寥寥。笹岛走在仲见世商店街的石板路上,和风似从江户时代吹来。街道两边栽满了樱花,或粉或白,仿佛落雪的云雾。

    往前直走是「宝藏门」,过了门,再走一段就是浅草寺的「本堂」。堂内供奉着圣观世音菩萨,三三两两的香客正在虔诚跪拜。

    意外的是,笹岛在这里遇见了女孩。

    她身着素色长裙,站在庙宇檐下,低头看佛签。

 

    “好巧啊,在这遇到你。”

    “是你啊,作家先生。”

    “别取笑我了。话说回来,签文如何?”

    “不大好。”

    女孩眼色低垂下来。她将佛签递给笹岛,上面写的是「第六十九凶」。

 

明月暗雲浮,花紅一半枯。

惹事傷心處,行舟莫遠圖。

 

    “不要勉强。”

    “什么?”

    “诗里说的。”

 

    女孩走进庭院,将佛签系在樱花树枝上。

    “听说这样会带走坏运气。不知真假。”

    “徒劳罢了。”

    “可是很美,不是吗。”女孩回过头微笑,数不清的佛签在风中簌簌作响。

    “说白了,运气都是假的。树上悬着的,都是命数。”

    少女站在树下,空气寂静得如同末日星球。这是笹岛生命里少有的,与世界产生连接的瞬间。像同一个罐头里的两颗气泡,总是在不自觉中想要靠近,并且融为一体。

    而与此同时,他将要暴露自己所有的怯懦、庸碌、自私,以及不曾示人的伤口。

    这个过程令他近乎羞耻。

 

    人类纪元2218年,6月4日。飞船顺利抵达阿尔法星球。预计停留33个地球日,以便补充足够的燃料。

    这里属于湿润型海洋星球,三分之二都被海水覆盖。气体稀薄。海平面以下像是另一个宇宙,如果仔细听的话,会有巨型生物在呼吸的错觉。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粉色,海水尽头悬挂着巨大的乳白色行星。

    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色总感觉在梦里见过。

 

    之后的周六,笹岛又在咖啡馆遇见了女孩。像往常一样,她点了一杯拿铁,坐在窗边。

    她今天读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国》,笹岛很喜欢的一本。

    时针接近七点钟,37.5Hz电波像往常一样缓慢流动。笹岛感觉自己置身于月光下的潮汐中,被浸湿了一遍又一遍。女孩在船舷上一言不发,呆呆望着远方的灯塔。

    阿尔法星球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呢?听说那里的三分之二都是海水,飞行员在岸上会孤独吗?

    笹岛不知道。他只感觉此刻和女孩之间十分遥远,如同身处两个平行宇宙。

    或许下一秒钟,他就会看到自己推开咖啡馆的门,坐在女孩身边。

 

    “我可以坐这里吗?”

    笹岛抬起头,女孩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潮汐停摆,宇宙合二为一。

 

    “当然可以。”

    “我叫渡边直子。你呢?”

    “笹岛真寺。”

    “为什么要写小说呢?”女孩一边搅动咖啡,一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为了脱离常识,为了俯瞰自己的人生,为了从更多可能性中获得救赎。”

    “不为任何其他人吗?”

    “是的。”

    “之前我一直在等一个人。”

    女孩出神地看着行经窗外的人群,好像她要等的人就在其中一般。然后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他是个小说家。这样说或许不大准确,事实上他没有发表过小说,也从来没有给我看过他的手稿。我们之前经常在这里见面。有一天,他说厌倦了东京的生活,就去了别的地方。这也是为了更多的可能性吗?”

    “未来是没有更多可能性的,渡边小姐。人生只是一次束手无策的单次坠落。”

    “你是说命运是早已注定的。是吗?”

    “是的。但这不是主要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命运本身。”

    “命运本身?”

    “如果剧本无趣,演员再怎么卖力也无济于事吧。正因为这样,人类才学会了虚构,它是所有未发生的可能性,也是你之所以为你的关键。”

    “我们今天的交谈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吗?”

    笹岛的心率陡然加快,像是被突然放在了聚光灯下,一时无处躲藏。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

    “下周六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要不要一起去看?”

    直子抬起头,露出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笑容。

    “好啊。”

 

    “我决定不再等他了。”

 

5.

    实话说,我经常梦见这样的场景。夜空像是一面巨大的万花镜,无数大小不一的月亮闪烁其辉。彗星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星间穿行。这样的景色总让人既兴奋又害怕,感觉再多看一秒,就会被裹挟进宇宙洪流里。现在回想起来,梦境并不真实,真实的只是孤独感。

    之前和你提到的女孩,她叫渡边直子。于我而言,她像是一颗偶然经过的星球,却有着无法逃脱的吸引力,让我不得不降落。「爱情」是一个让人羞耻的词,它比任何偶然都更接近命运本身。

    让我意外的是,阿尔法星球并不是你的目的地,那么,你旅途的终点是哪里呢,你所寻求的又是什么?

 

    七月的最后一个周六,隅田川花火大会如期举行。

    笹岛和直子约在浅草寺的门口见面。他像往常一样提前到达,望着如同海潮一般的人影出神。

    “发什么呆呢?”

    直子不知什么时候绕到笹岛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

    笹岛回过头。直子今天穿了一件暗粉色菊花柄振袖和服,化了淡妆,短发扎成精巧的发髻。

    “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直子笑着垂下头。

 

    从浅草寺到最佳观赏点之一的吾妻桥,只有短短几百米距离,但因为人太多,只能跟随人群亦步亦趋。

    “人们为何对烟火如此痴迷呢?”直子问。

    “因为那是需要抬头仰望的事物,就和流星、月亮、夕阳一样,是将我们从重复生活中拯救出来的解药。”

    “药效如何?”

    “只能维持数小时,且有副作用。”

 

    因为拥挤的关系,笹岛和直子靠得很近。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情侣。

    上了吾妻桥,视野终于开阔起来。两边的烟花此起彼伏,变幻出不同的形状和色彩,把仲夏夜的星空装点得如同梦境一般。

    可以确信的是,宇宙中再也没有这样的烟花了。一想到这里,笹岛就像被紧紧攥住了心脏。

    “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烟花了。”直子仰着头,眼里闪烁着焰火。

    “以前没有见过吗?”

    “于我而言,烟花的美并不在于其本身。”

    “那是什么?”

    “重要的是它存在于记忆中的样子。这么说你可明白?”

    “记忆中的样子?”

    “不止是烟花,还比如说当时的温度啦、气味啦,以及最重要的,是谁在身边。要是像你说的,这一刻是早已写好的宿命,那它就是命运给我的礼物。”

    此时,巨大的焰火在头顶绽开,缓慢地布满整个天空。

    毫无预兆地,直子挽起笹岛的手臂。

    像是原本死寂的海洋星球,在引力的作用下,第一次有了潮汐更替。

    很久以后,笹岛回忆起这一刻,依然浑身颤抖。

 

    “这个送你。”

    直子递给笹岛一个绀色的御守。

    “之前在浅草寺求的,听说很灵验。”

    “等新年的时候,我们也一起去听钟声吧。”直子微微仰起脸,映出斑斓明灭的烟火。

    “好啊。”


    在阿尔法星球已经停留了32个地球日,燃料和食物都已经补充完毕。如果一切顺利,明天就要动身去往下个目的地。这里的日子并不如预想中无聊,虽然没有生命的痕迹,但依然是个非常舒服的星球。

    你问我旅途的终点在哪里,很抱歉不能告诉你。我能跟你说的是,命运虽已既定,但并非不可更改。不同的可能性之间,也有着内在的联系。

    总之,今天的阿尔法星球依旧平静而无风,非常适合冥想。

 

6.

    花火大会之后,笹岛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子。

    一个月,两个月……她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净彻底。

    咖啡馆靠窗的座位,每天都坐着不同的人。37.5Hz电波依旧播放着爵士乐。一切仿佛回到最初的轨道。但笹岛隐约知道,命运的走向已经不可逆转地发生了转变。

 

    “直子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了。之前说好要一起去听新年钟声,此刻也和梦境一般显得不再真实。我不知道她离开的用意,但我知道宇宙中再也没有那样的烟花,也再也没有那样的女孩了。

    她走时摧枯拉朽,将我构筑的防线尽毁。我的痛苦不是因为她不告而别,而是当一切暴露在生活中时,留下的后遗症。或许,两颗气泡若想在一起,就要冒着破碎的风险。

    如今我重新修补壁垒,以便继续抵御洪流的侵蚀。这很难,但必须去做。因为生活也会一直继续。

 

    P.S. 你在信中说的,不同可能性之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呢?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加以说明。”

 

    旅行者的邮件越来越慢,一开始是一天,后来是一周,而最近一次,笹岛整整等了一个月才收到回信。

    小说很久没有动笔,像一把疏于打磨而愈显钝重的剑,笹岛失去了抵抗生活的能力。

    有些事情只适合收藏,一旦见诸笔端,即是卖弄伤痛的羞耻之事。说到底,笹岛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在熬制自己的解药。

 

    人类纪元2218年,10月27日。本次航行的目的地M21星系,预计到达时间196天。

    舱压1007.8hpa,温度23℃。燃料充足。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了。你或许已经注意到,因为距离的关系,邮件传送的时间正在不断增加。再过不久,我们的消息就要永远丢失在宇宙里了。这段时间,感谢你愿意听我讲一些无聊的事,但剩下的路还是要一个人走,这一点你肯定同样明白。

    每个人对待离别,都有不同的方式。直子也许有她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只是她并不擅长告别。但我相信,只要还有未完成的约定,就一定会有再见面的可能。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履行约定。

   最后,关于你在上个邮件中提到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命运的可能性不只存在于虚构中,一定会有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们接触到另外一种可能。等到那一天,我们都会拥有最好的未来。

 

    长时间的飞行,已经让飞行员丧失了睡眠能力。在写完邮件后,飞行员又一次钻入休眠舱,强迫自己入睡。

    他回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新年,他收到了JAXA邀请他参加飞行员试训的邮件。后来他才知道,他要执行的任务关乎整个人类的命运。

    他被要求去往指定的星系,搜寻人类宜居的星球。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事实上人类已经寻找了数百年,却一无所获。因为时日已经无多,为了确保能够找到移民地,联合国航天总署不得不打破禁令,在M07星系设置了一个最终回传点。飞行员们会在食物和燃料耗尽之前赶到那里,利用量子隐形传送技术,回到他们出发之前的地球。

    但每次回去的时间都无法掌控。第一次,飞行员回到了三年前,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在训练基地遇到的那个女孩。

 

    那是个阴天,他和往常一样点了杯热牛奶,坐在咖啡馆的角落,在稿纸上记录着无聊的工作报告。之前在飞行途中写的报告因为电脑硬盘损坏而遗失了,致使他不再相信任何电子数据的可靠性。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女孩收起折叠伞,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头发还有些湿润的水珠。

    她有些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或许只是在等待雨停。

 

    “这场雨看起来会下很久。”他走过去,装作不经意地说道。

    女孩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飞行员很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

    “是的,我不喜欢雨天。也许我今天不应该出门。”

    “事实上,你之所以选择出门,走进咖啡馆,在这里遇见我,都是早已命定的事。”

    飞行员像是讲了一个冷笑话,女孩捂住嘴笑个不停。

    “抱歉先生,我只是觉得,你这种搭讪的话术还真是老套。”

    “但我说的是事实。”

    “好吧,你的意思是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吗?”

    “可以这么说,但你必须相信这种幻觉。”

    “就算你说的对,但就我个人而言,事情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飞行员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迅速飘向几个月后。事实上,在中间的数月里,他每周都会和女孩在咖啡馆见面。几个月后,就在他刚提交飞行报告不久,随即收到了JAXA的邮件通知。这意味着他不得不离开东京,再次为漫长的太空飞行做准备。

    但关于最后那个夜晚,他发现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其中的细节了。只记得那天下了雪,他们的交谈并不十分愉快,最终只能不欢而散。

    女孩没有撑伞,自顾自跑进了雪中。在他视线的尽头停了一小会,就转身走了。

    飞行员最终没有去追她。

 

    记忆碎片逐渐和梦境重叠,碎片之间的界限也不再清晰。他努力保持清醒,向记忆深处继续探寻,想让“梦幻时间”再持续久一些。

    他看到自己坐在电影院里,和一个小女孩并排坐在一群孩子中间——他想起这是十岁的时候,福利院组织的一次集体观影。因为太过无足轻重,他几乎完全忘记了。

    他们在看一部灾难片。旁边的小女孩一直咬着嘴唇,看起来很担心。

    “要是这一切真的发生了该怎么办呀。”

    “别担心,到时候我会驾驶飞船来救你的。”

    “真的吗?”

    “当然了,我会驾驶麦克的那艘银色飞行船!它很漂亮,不是吗?”

    小男孩用手指着大银幕,主角正驾驶着一艘银色飞行船,划过雾粉色的天际。

    飞行员再也分不清回忆和梦境,就此沉沉睡去。


7.

    十二月的时候,笹岛收到了来自太空的最后一封邮件。那个时候,东京已经开始下了第一场雪。

    笹岛很久没去新宿的咖啡馆了。更多时候,他都是和Joe一起待在家里。将电台调到37.5Hz电波,没完没了地写信。比如银座线上从未中过彩票的中年男人,或者是电视里常念错字的天气预报员,又或者是高中时没说过话的隔壁班女生。因为不知道姓名和地址,所以当然不会寄出去,只是作为笹岛与人类交流的证明。

 

    新年的前一天晚上,笹岛去了浅草寺。大约10点钟,寺里就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都是年轻的情侣们,一起等待新年的钟声。

    天空飘起细雪,在暖黄的灯光下如星河倒坠。笹岛漫无目的地在寺里走,本堂庭院里的樱花树早已覆成雪白。只是没有风,没有佛签,也没有树下的人。

 

    零点零秒。

    寺庙的钟声响起,人们开始互道祝福。

    钟声敲完一百零八下的时候,笹岛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生日快乐。

 

    笹岛愣了一下,他看着天空,突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雪越来越大,手机屏幕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遥远太空的一艘银色飞行船里,飞行员握着一道绀色御守,望了一眼水蓝色行星的方向。

    他习惯性地把御守放进最里面的口袋里,可是不凑巧,他今天穿的太空服,连一个口袋也没有。


本文标题:银色飞行船 - 八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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