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梦（2020上海卷）

一

风吹菖蒲，江水滔滔，白衣之士抱石投江。他伸手去拦，还是没能阻止。

睁开眼时，窗外是一方澄碧的天。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二

连日的梦境终于换了场景，不见江畔行吟之人，入眼是宫楼殿宇，气势恢宏让他无端生畏。

更让人心悸的，是他听到的言语。朝堂之臣语气铿锵，指责某人“好大喜功，目中无人，藐视王上”。这言语中的众矢之的，正是此刻跪在正中的那人。

“罢黜左徒，迁三闾大夫。”

惶畏的心忽然一窒，他没想到自己与不世之杰会是这样的相逢。

屈原拜，退宫门，他跟了上去。

楚王听信谗言，疏远屈原，这样一件君忌臣下的小事，却酝酿了日后楚国亡国的祸端。

他心中惋惜，不禁叹息出声。

前方那人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三

他原先以为自己陷入梦中，可眼前一切俱是真实可感。更甚至，屈原能看到他。

“你是何人？”

是了，自己奇装异服，自然需要提防，但或是那声叹息很是真情实意，屈原虽问，屈原不逼。

他无处可去，也想寻机看看那人的举止人生， 便陡然生出一种奇异心思。

“怀握天命之人，大人可有兴趣？”

屈原看他一眼，转过身去：“我从不信这些。”

四

屈原话是如此，还是收留了他。

怀王十六年，楚国因秦毁约而出兵讨伐，大败。

八万王师，一夜而绝。他知晓，却不曾经历，而这样血淋淋的景象，就是千年前无数人的生活日常。

消息传来时，他正烹水烧茶，神色大变：

“是张仪……是张仪……”

齐楚本欲结盟，秦国忌之，张仪以六百里城池相约，待楚国与齐绝交之后，出尔反尔。

经此一役，楚国元气大伤，已是强弩之末。

那屈原的结局……他神色惴惴，不敢再想，这一番分心之下，便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微眯了眼睛。

五

当他看到张仪的尸身后，还是有些怔神。

其实他通今博古，对这一段历史更如数家珍。

但他没料到，这其中已生变数。

这变数，自然就是他自己。

府中小厮对时局中心之人一猜即中，这就是破绽。三闾大夫如何明辨？仅从他一个表情，就已读出张仪身系天下、不可不除的结果。

屈原或许没办法改变楚王对他的忌惮，但他有办法消除危害楚国的隐患。张仪入楚之日，已是赴死之时。

他心中懊恼，自己无意泄露天机，此后秦国能否一统，天下如何运转，朝代春秋如何更迭，甚至千年之后，人的命运是否更改，这都是他毫无把握之事。

但事已至此，命途辗转之下，他也成了乱世中人。他跟着屈原，自然希望彼此可以善终。

夜间风雨大作，一盏灯烛，一座旧案，他第一次对屈原正了颜色。

自己从何而来，楚国原会怎样，秦国一统又覆灭，全部和盘托出，至于屈原的归宿，却情不自禁隐去了。

“我不知天命是要楚国亡，还是张仪之死也隶属其中。但若埋下什么祸端，更不是我能预料的。大人如今，又作何打算？”

屈原沉吟半晌，站起身，拔出佩剑，凝神视之；剑刃微震，似有龙吟之音，欲破长夜。

“我从不信天命，只在乎已经发生的事实。你说的固然是一种可能，但无论是哪一个我，都只有一个目标。”

兴国。

他眸光微阖。这一点不言而喻。

既要兴国，便要掌权。张仪已死，秦国大兵来袭，便是屈原要克服的第一个难关。

六

楚国元气既伤，已无力迎军，战，是下下之策；降……大臣中已有人提出，将屈原绑了送与秦军，以息其雷霆之怒。

他又叹又笑，连他都知道张仪只是兴兵的一个由头，当初秦国放张仪入楚，就该预料今日的结局。但他没想到，舆论压力甚嚣尘上，屈原选择了出使求援。

更没想到，屈原选择求援的目标，是齐国。

只是齐受楚相欺，已然怀恨，屈原请言发兵相助，岂非自寻死路？

屈原却微微一笑，说是万般打算俱已做全。

大殿之上，屈子宠辱不惊，临危不惧，外谈秦军背信弃义之举，内表楚人众志成城之心，上呈唇亡齿寒之理，下荐黎民生死之义。

一番陈词之下，齐国君臣俱是拜服。

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屈原化险为夷，为楚国赢来了喘息之机；与齐联盟，又使各路诸侯不敢轻易觊觎。

这只是一个起点。史书上活着的屈原高标雅致，志存高远，而此后屈子的风华，更是他不能估量。

明令，整兵，治吏，兴农，屈原桩桩件件都做得如此之好。

连他都觉得，楚国迎来了中兴的转机。

眼见屈子步青云，践矢志，为国为民兢兢业业，他自然欣喜，却不该得意，忽略了长久以来，心中隐晦不明的担忧。

七

怀王三十三年，屈原被罢职，贬于江南。

想来何其讽刺，史书上屈原被黜，也是这一年。

因齐楚合盟而意外保全的怀王，听信了宠姬郑袖之言，做出了同历史上顷襄王一样的选择。

走到这一步，他才明白自己真正忘记的是什么。

张仪是何等擅谋之人！若无十足把握，怎敢只身入楚？宠姬郑袖便是他性命无虞的保障。

只是一个动手得早，一个报复得迟。

他目光只追随着屈子惊才绝艳的光亮，忘记了高墙之下的阴影是怎样的恐怖骇人。深宫妇人，只笑谈一句“今之楚人，只知芈原，不知大王”，便足以让屈原惨淡经营十余年的心血付诸流水。

屈原外放之时，宠姬郑袖相送。

风吹帘幕，车中人阖目而憩的面容憔悴苍白。

他已太操劳。

望着这样的屈子，他回见女子眉目浅淡，无怨无恨，无喜无悲，反而心生怒火，心一横，以下犯上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夫人如今行径，可曾预料过自己的结局？”

到底有什么理由，值得她做到如此地步？

女子倒未怪他僭越，只拈簪一笑——她从来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若说爱财，未免太受低估。”

他听了缄默。原先读史，他叹女子目光短浅，如今接触，却只感知了一种秋水长生般绵久的恨意，既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

至于这恨意因何而生，他已无心去想；现在事实是，屈原被贬，而楚国，山雨欲来。

八

来至江南之后，屈原闭门不出。

楚国王都的消息依然及时送来，虽然听着，俱是不好。

齐楚联盟破灭，韩魏虎视眈眈，与秦交战，西陵巫黔均被吞并。

“兴国”，曾经触手可及的梦想，却也从未，真正到来。

屈原奋斗十余年的一线生机，是回光返照，是昙花一现，是一个传承百年的国家最后的残喘与哀音。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谈天命。”

连日的雨敲打得人的心也晦暗潮湿，屈原扶拦远望，蓦然出声。

他恭立在屈原身后，望其背影心生不详，慌忙笑道：“子虚乌有的东西，大人不是不信吗？”

是的，屈原笑了，他是不信的。

因为不信，所以屈原不曾惧怕天命已改的代价，掌权行令兴政，一切都不过是自然而然之事。但又难免担忧他所言说的成为事实，所以事事殚精竭虑，抱着蚍蜉撼树的苍凉决心，来践行此生唯一的目标。

——哪怕付出生命，哪怕不得善终。

可原来沉疴日久，已入膏肓，自己尽心竭力，终究没能扭转一丝一毫。

“若是天命已定，我所做所行，岂非碌碌无功？这般费心筹谋，又是为了什么？”

他不言。这字字锥心的言语，怀纳苍生与义理的疑问，不是他可以解答。

屈原沉默下来，仍旧不逼问，只是静静看着窗外云天。

九

自那之后，屈原总未再说话。

起先，他还能从诗句中窥其所思，可渐渐地，作品越来越少。

到最后，已无文稿可收。

他心中悲怆，若一个人从有语可诉，到沉寂无言，便离死期不远。

农历五月五，他所恐惧的日子，还是来了。

十

日光破晓，将风雨所带的阴霾一扫而开，天色湛蓝，白鹭踏过淡紫菖蒲，飞入黛色远山。清风徐来，汨罗水波鼓起又平静。

这本该是一个温柔的晴日。

江畔白衣之人独自行吟，再之后不见身影，只是澄碧水波，激起一朵孤弱水花。

他抱剑掩面而泣。

怀王遗命托孤，郑袖自缢，秦将白起攻破郢都，这最后一条消息他刻意掩藏，可屈原早已知晓。

屈原从来明辨，从来明辨。

“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他知道，所谓天命，根本没有动摇屈子分毫。屈原情真意切，字字泣血，为国家倾尽心力，可国家已不需要他。

曾经揽山河睨天下的少年豪气，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之中只化为一盏最醇厚热烈的酒，宁摔杯而自毁，也不与污浊之人同酣。

屈原从来，都如此纯粹。

天地寥阔，只是容不下他。

他见屈子美玉出泥淖，明月落凡尘，最后光华流散，沉在汨罗冰冷的水中。

王不任贤，是历史上的楚国覆灭的理由；任而不信，则是今日楚国崩溃的根本。屈原的疑问他无法解答；甚至临死，也无一人相送。

十一

他看着自己的身形变得透明，曾因屈原回首一顾而产生的实体，又因其命殒而消失。但他因此不受拘碍，在那之后，又去过很多地方，看了很多景象。

他看见曾因屈原政令受惠的百姓安居合乐；

看见楚国灭亡不过数十年之功；

看见始皇称帝，江山一统。

此后，天下分分合合，又是几代秋。

他终于明白。

若说屈原行事毫无补益，那些受惠的百姓却都因之而生；但若说改变，这天下又走上了他熟悉的进程。

——原来世上从无“天命”。

只有施因得果，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用途，只是这种作用相互制约相互影响，历史由人推动，但不因一人而毁，也不因一人而生。

人之一力，或许渺小得可怜。

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放弃，每个人都为实现自己的价值而生，虽不能最终左右因果，只有在自己的份内把事情做得完全。

横舟沧海，立马昆仑。不必问归处，只要清楚是怎样去处。

这一番了悟，像一场大梦迟归。

十二

他坐在院中，手中剑伤已留疤口。

这是千年之后的世界，他是一个教师，至于所经所历，是梦是真，已无心分辨。

院中玉兰已开，人语喧喧，他仰看白云流走，忽地很想再见见屈原。

只可惜，终究是不能了。

他走进屋，房间陈设简单，围窗挂着一幅字，是自己临的，“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这一场千秋大梦，却是两个人围绕一个命题的解答，如今，均已交了答案。

他笑了一笑，真想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是什么想法啊。

他缓缓落笔，开始出今年的上海高考作文题。

本文为我原创本文禁止转载或摘编

上海卷 我在B站写高考作文 创新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