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售回忆

作者：深雪

序

《兜售回忆》这本小说，我在一九九七年写，一九九八年出版，之后，在二零零六年，换了一个美美的封面，再出版。

一九九七年，我刚刚开始全职作家生涯，也刚搬出来独居。我记得，《兜售回忆》的故事大纲，部份在新加坡旅行时完成，我独坐在露天咖啡座中写出人物关系表。

我很喜欢在中环半山走动，那里情调很好，许多特色小店。九十年代的铺租比现在的相对合理，别致的小店比现时为多。我逛着逛着，就想，如果我在半山开设一间小店，我会想卖些什么？

最后，我打算卖“回忆”。

有些小说只单凭构想和概念，就知道会成功。一间叫“Memories”的小店，收购别人的回忆之物，就这样，无数动人的故事便涌入店内。

故事以三个女主角为主线，Memories店主初二、时装设计师薄荷、杂志总编辑Jessica，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有感动有悬疑有狂爱有惘然悔疚。

配衬的男角色许多，大家都有血有肉。那时的我已经很擅长创作出性格深刻的角色。

《兜售回忆》是其中一本较早期的深雪小说，无魔幻剧情，背景设定为香港，人物都是城市人。角色设计方面，各带着少量阴暗面，非常容易接受。

由一九九九年开始的深雪长篇小说，都带有浓厚的歌德式和新纪元风格。之前的，就比较现实都市感强烈。

会不会未看过深雪初期的长篇小说？我推荐《兜售回忆》。

Chapter 1

夏天的尾声，天的蓝色是额外的深，无云，无雨，彷佛是半透明的一匹蓝布。

初二走在中环的街上，抬头望向天，虽然脚是活动着，手是摇着，眼睛是四周溜动，这样立体地活着，走动的时候更是蹦蹦跳的，然而天蓝得像匹布，走在这匹布之下，初二但觉一切都不真实。天为什么这么蓝呢？初二一边抬头一边想，长长的脖子伸得直直的，表情很纳罕。真奇怪啊，今天彷佛变了假的一天。

是的，今天是假的一天。初二停步，把视线从上面移回前方。就这样决定好了，今天是很假的一天。刚才有一部白色吉普型房车驶过，车内有个很英俊的司机。初二随着司机的脸庞与身躯好奇地溜了溜眼珠，却还是决定，今天是很假的一天。房车是真的吧！英俊男人也是真的吧！但初二决定了，今天是假的一天。

九月九日星期二，今天是假的。初二眨了眨大眼睛，为这假的一天而稀奇。

再多走一段斜路，初二便到达自己的店子，她掏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进。门的移动，带动了挂在上面的银铃，发出一连串清清脆脆的声音。

她在这段斜路上开了一家店子，店子的面积不大，四百尺左右，灯光略暗，但空气流通得很不错，夏天的日子也颇凉快，所以初二没有安装冷气机，只置了把吊扇。店内陈设很简单，有两个大柜和三个及腰的矮柜，都是红棕色的木，内里镶上玻璃。

初二走进店内一个小房间，倒了杯“Moring Bright”，那是一种包含薄荷、柠檬草、雏菊、红花的提神健康饮品，没有茶的成分，却有茶的功效，味道淡淡而清香，初二差不多每天都会给自己泡一杯这样的热烘烘饮品。

喝了大大的一口，初二放下杯子，拿出附有铁钩的木棒，走向街上的大门处。昨天有对蝴蝶伏在那木造的招牌上死去。初二伸出木棒，要把那尸体扫掉。

那双蝴蝶伏在木牌上的“M”字之上，“M”字是绿色的，中间挖陷了，一对蝴蝶葬在那下陷的地方。

那是一对凤尾蝶，黑底黄花斑，干了。

初二摇着木棒，把尸体丢在附近的垃圾箱内。再抬头看那招牌，没有死尸的痕迹。

木牌上写着“MEMORIES”——回忆。回忆里曾经有那对自葬的蝴蝶尸体。

为了这对不能安息的蝴蝶，初二垂头阖眼一分钟，以示默哀。然后走回店子，放好木棒，准备一天的生意。是的，初二开了一家小店做生意，而她所售卖的东西，叫做回忆。

你与我都拥有的东西啊！

小时候母亲给我们买的发夹，上面有红色小花图案；哥哥的数学功课簿，我们偷偷藏在枕头下，连累他没功课可交；初恋情人送的书签；暗恋者寄来的情信；我们买给别人而遭退回的腕表；那双渴望了十年而最终得到了却发现不喜欢的高跟鞋；还有分手时要求他赠送的礼物；结婚时穿的婚纱；初生婴儿的脐带；孩子第一张成绩表……

就是了，初二收购与贩卖大家的回忆。

高矮木柜内，就是一段段往事。耳环、手链、颈巾、瓷餐具、旧照片、冷外套、银匙扣、卡片盒、油画、挂钟、腕表……看似普通的饰物、用品、衣物，各有各的欢笑与惆怅。

当初决定开这样的店子时，初二在各媒介刊登广告，人家便把回忆物捧往她的店子寄卖。每天望着别人的回忆，初二思前想后，彷佛活了许多个世纪似的。

每件回忆物都有精美的说明书，在接受一件回忆物之前，初二会与回忆拥有人进行小访问，把最微细的小节也了解清楚，才制造说明书，然后把回忆放在陌生人前展览售卖。

你接受不接受？把这么私人的一部分换取金钱。是的，有些人真的为了换钱。但有一些人不为钱，为着别的东西。

初二用计算机打印出一份新的说明书，字体安睡在美丽的透纱纸张上，回忆物是一套内衣，拥有人是一个前选美得奖者，内衣是二十年前的记号，现在不合穿了，胖了五十多磅，身形完全走了样。

初二问过她：“为什么不卖后冠与令牌呢？可以卖得好价钱啊！”

女士抚摸着那旧了变了色的哩士内衣（注：蕾丝内衣），惬意地微笑：“我在得奖后第五年结婚，然后便开始发胖，那段日子真难捱啊！完全接受不了自己，尝试过无数减肥方法也没有效用，还是一直胖下去。曾经美艳过，真是难过的关口。近年我才开始接受胖了丑了的事实，一旦接受了，便希望与人分享。有时候，回忆是放得下的，从前的美丽与虚荣不再折磨我了。美丽不美丽，已经不是负累，就把那些负累卖出去吧！”

初二收起了这套要有近乎完美的身形才合穿的内衣，它记载着美得不可方物的岁月。

内衣陈列在饰柜内，手工上乘，款式典雅，而且保存得很完美；只是不知道，什么人会买。

初二开这家店子，不是为了赚钱。事实上，她的生活过得很好，都是拜物业价格高企所致。在初二刚于新加坡出生时，初二的父母在香港拥有三所中价房子，六百尺左右，却在十年间变卖又变卖之后，变成七所，在近两年，初二的父母出售了六所，留下一所房子给初二居住，又给她一笔现金，于是她从美国来到香港后便开了这家店子，干着其他二十三岁女孩子不会做的事情。

初二也知道自己很幸福，不用为一份微薄的薪金看上司的面色。她抬头望了望窗外的蓝天，只是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生活看上去是很好啊！只是，她真的不清楚，好的生活是否就是如此。昨天买了两盒新出品的幻彩银底Shu Uemura眼影，又置了两条Betsey Johnson的裙子，Prada的新手袋一星期前才买了，穿在脚上的是Manolo Blahnik的鞋子。

物质上的一切唾手可得，可是她却不会为这些握在手中的东西感动。穿着漂亮的裙子，脸上是亮丽的色调，吃得精致讲究，会说也会笑，可是，眼神永恒地不集中，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背后，却是灵魂出窍。

真正踏实的心情，只有在小店内对着那一件又一件的回忆时才有。她堕进了别人的世界去。被回忆侵占的世界，彷佛是最真实。

未几，门上的银铃响起来。初二抬头，进门的是一对情侣。

“听说这家就是售卖回忆的店子！”女孩朝着男人说。男人左右打量，表情有点惊奇，好像在说：怎么，真有人开一家这样的店子做生意。

女孩情绪显得高涨，她看中一对腕表。“是一对的哩！古董表啊，镶有红宝石……”

初二微笑着走到他们跟前，指着那对腕表告诉他们：“这对腕表不只外表美丽独特，的外壳固然珍贵，十八K金配上闪耀的红宝石，只是，背后的故事更动人。”

男人扬起半边眉毛，似乎不为初二的推销技巧所动，好奇心重的一直是他的女伴。她问：“那么，故事呢？”

初二把眼睛溜向腕表，说：“二十年代，一名外国使节来到中国，喜欢上一个中国女郎。他们相爱，爱得难舍难离。可是，三年后，外国使节却要回国，临走前，他给中国女郎留下他的腕表，说一定会回来。女郎伤心死了，接受了腕表，等待使节归来，眼泪每天滴在表面的红宝石上，那力量奇异的液体，把红宝石的血红色淡化了，许久之后，血红褪成哑红。就这样子过了十年，使节没有回来，女郎戴着这只男装表，嫁了别人。”

初二望了望身旁的情侣，情侣又望了望她，故事说到一半，连男伴也给引起了兴趣来：“然后呢？为什么后来会有这只女装的？”

初二笑，再指了指那只女装表。“那是十年后的事。中国变色，女郎跟着丈夫走到英国去，在那里为口奔驰。女郎在医院内工作帮补生计，就是在那里，她重遇外国使节。前后也二十年了，她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他瘫痪了，头发掉了，木然地躺在病床上，左手却戴着一只女装红宝石腕表。”

“女郎呼唤他，他循着声音，把眼睛溜到她的脸上，怔怔的惊异的，恍如隔世。他嚎哭，诉说这二十年来所受的苦难，先是沉船，后是交通意外，然后瘫痪了，自知没有机会回中国，也不想打扰女郎的生活，但腕表是订造的，思念依然在，只好每天对着一只原本准备送出去的女装表去想念她，以及自己辉煌但已成过去的上半生。”

女孩拖着男伴的手，感动得微张着嘴。

“买下来吧。”男人拥着女孩，低声对她说。他也被感动了。

初二把腕表拿出来，放到他俩手中。“故事还没完。后来，女郎离开了丈夫，下半生都守在瘫痪了的情人身边，一起度过另一个二十年。”

女孩掩住脸，哭了出来。

男人惊愕地问：“怎么了？”

“很动人啊！”那撇着嘴的脸似笑非笑。“我真傻！”

后来，这一男一女真的把这对红宝石古董表买下来，女孩对初二说，她一直不相信过分伟大的爱情，但因为这对腕表，她相信了，也但愿，她与男朋友的感情可以同样地长久，无论经历多少变迁，心也不会变，可以共欢乐之余，也希望能共患难。

初二送他们到门外，目送他们亲密的背影。她心里想，数年之后，这对男女又是另外一个故事，把别人的故事买了收在口袋里，他日或许是别人走进来买走他们的故事。

初二咬了咬指头，转身站回矮柜后。

对她的客人，初二没多大感情，有感情的都是他们留下的回忆。顾客中唯一令她有些印象的是某个男人，他拿一对耳环来寄卖。

耳环的款式很罕有，一个金色小圈，圆圈的顶端是一头羊的侧面，羊的眼睛闪烁着淡淡的紫色。

初二对这对耳环起初真有点一见钟情，捧在掌心中冰冰的轻轻的，紫水晶闪着柔和的光芒。她抬头，问男人：“就把它卖给我吧，我忍受不了不能够拥有它。”

可是男人拒绝了，他支吾地答道：“还是……放在这儿一阵子吧。”

顷刻，初二意会到，男人不太想卖出这对耳环。

他也不肯把耳环背后的故事坦白说出来，说明书上只写着耳环本身是艺术复制品。

这并不是很有趣的说明，这种说明在任何一家售卖古董的店铺也可以查阅得到。这对耳环背后的故事不够私人，也没有深刻的回忆。

每天望着这对耳环，初二总在私底下猜猜猜。这男人的回忆是什么？竟然寄卖一对女人耳环。

男人也出现得颇为频密，差不多隔天便出现一次，因为他长得非常高大，每次推门进来，总会挡住身后的阳光，初二的眼前也就黑了黑。男人这挡住光明的力量，使他看上去更英伟更有男子气慨。

他频频出现，曾经令初二怀疑他是为了她，他会不会看上自己呢？想到这里，初二便奸笑起来，呵呵呵，她掩住嘴。才不介意这种事。

每一次，男人总是问相同的一句：“有没有人来看这对耳环？”初二会回想，然后详细地回答有抑或没有；若有的话，又是谁谁谁来问过。

男人听罢，表情显得很失落。初二望着他的眼神，顷刻有点心软。大男人的刹那温柔，很能打动初二的心。然后，在她心软之后，她会为他泡一杯玫瑰茶，然后闲谈几句，才目送高大的他推门走进阳光中。

光线再度被他阻挡了。初二暗地里泛起微笑，看着阳光从他身旁沁过来。

“若果他喜欢了我，”初二伏在玻璃柜上一副动情的表情。“我该怎么办？”

初二把这男人频密光临的事告诉男朋友允森。允森便告诫她：“你若是红杏出墙，我便宰掉你。”

是在后来，她发现，男人频密的驾临，并不是为了她。

今天，男人又来了，他穿着黑色紧身T恤与黑色牛仔裤，推门进来之时，阳光全都拐弯挤到一旁去。初二不期然地露出一张笑脸，她定定地望着男人，随着他深深的眼睛把精神集中起来。她发觉，他的眼神好像比以前忧郁。

“有人来看过这对耳环吗？”他问。

初二溜了溜眼睛，如实回答他：“昨天下午有个穿红衣的女人来过。”

男人有反应了：“穿红衣？样子是怎样的？”

“高，中等身材，短发。”

男人再问：“眼角下是否有颗小黑痣？”

“眼角？”

“对，左眼眼角。”

初二疑惑了，她没有留意。看见她答不出来，男人的表情尽是失望。

初二撇了撇嘴。忽然明白了，男人拿这对耳环来寄卖，不是想立刻卖出，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他在寻人。

他在寻找一个可能会来买这对耳环的人。

“你才不想这对耳环能卖岀，”初二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除非那是你一直找寻的人。”男人没有作声，然后，他的眼内掠过一点点哀伤。

“我会为你留意的。”初二闪亮着她圆大的眼睛。

“谢谢你，你真好……”男人不好意思起来。

初二转着眼珠。“不过，有条件的。”

“什么？”男人一怔。

“你下次来小店，请替我带来拐弯那家雪糕店的雪糕，要新鲜菠萝味的，那些一片片的菠萝，很好吃！”男人的神情刹那间放松下来，原来，只不过想要一杯雪糕。“好啊，我会记着的，菠萝味。”

就是了，初二要求一杯菠萝味雪糕。是啊，甜甜香香冰冰凉的雪糕，大概可以打消自作多情的冤屈。

他又转身离开了。初二在那半秒的黑暗中伸了伸懒腰。

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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