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百度“帝吧”，你会想到什么？

会想到国际互联网上的“帝吧出征，寸草不生”，想到由此引发的立场之辩，想到每天无数在上面灌水、求关注的人，甚至想到“帝吧是百度贴吧产品失落后的残垣断壁”。

打开现在的帝吧，首页上是网友的生活吐槽、时事吹水和恋爱求助，甚至还置顶了一个吧友相亲活动帖子。在贴吧的右侧，“本吧信息”里显示吧友的昵称是“众人皆帝”。

不会有人告诉你，这个贴吧的吧友昵称曾经是“毅丝不挂”，简称“毅丝”，缩写14，后来自哂称“D丝”（绿色上网，不会有人不懂吧）。就像不会有人告诉你，这个贴吧曾经有“百度卢浮宫”的美誉。

“友情贴吧”里静静躺着的“巴特尔吧”，是帝吧体育基因最后一条残存的染色体，暗示着尘封的历史。如果你打开精华区直奔尾页，呈现出来的是和帝吧现状格格不入的画风。

那时候的少年们真的在讨论一个叫李毅的男人，还一不小心，创造了整整一个赛博时代。

01 失控的护球

李毅，安徽蚌埠人，中国职业足球运动员，中超甲A俱乐部选手，2003年前国足的翘楚，2004年亚洲杯折戟后一蹶不振。

21世纪的前几年，是中国足球梦幻般的辉煌年份。如中彩票般获得了02世界杯的出线权利，虽然小组赛就被踢成了筛子，仍然没有破灭“中国足球还有救”的希望，让人记住了笑容可掬的米卢教练，并开始关注那个年代甲A俱乐部的佼佼者们，包括李毅、刘云飞、郜林、李玮峰等等。

李毅的恩师是朱广沪（记住这个名字），跟随着老朱从北京国安转到深圳健力宝，他身体条件好，速度很快，被人诟病的弱点是团队协作能力一般。李毅加盟健力宝后，队伍夺得中超冠军，几乎每次进攻，足球都会经过李毅脚下，他偏好选择自己带球突破而不是分球给队友-----虽然绝非每次得手。

李毅把这个打法带进了2004年亚洲杯决赛，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错失了一个单刀球，引来球迷群体的公众讨伐。彼时正是各种网络BBS方兴未艾的年代，随着李毅对批评的直爽拒绝，恶评开始通过网络蔓延，埋下了他被“拥立为帝”的种子。

深圳喜提中超冠军，朱广沪却被下课，接手的迟尚斌不仅没玩转球队，也没处理好和老队员的关系。新赛季九轮不胜的尴尬之后，迟尚斌下课，有好事的记者跑去问李毅的感受，心直口快的李毅一不小心就留下了这个划时代的历史镜头：

一句“天亮了”让李毅成为众矢之的，虽然迟尚斌是铁憨憨，千年不射的李毅在球迷心中却似乎没有批评的资格，反倒被坐实了迟对他“球霸”的指控。

李毅继续保持特立独行，2005年对韩国水原三星比赛中全程控球，赛后面对媒体不无自豪地说：“我的护球像亨利”。

就是这句话，成了引爆全网群嘲的最后一节导火线。球迷们起初不满于李毅现状和球迷期望之间的差距，继而迷惑于他的自信，又进而把这种情绪变成对他的恶搞。只恨当年B站没有今日的声势，否则李毅一定是鬼畜区全明星里最有牌面的一位。

一位网名“徐晓聪”（一说许晓聪）的网友在新浪上传了《李毅大帝本纪》。自此，李毅开始被人戏称“大帝”。

他最初显然极其厌恶这个称呼，比赛时看台上有人拿这个梗揶揄他，他听到之后愤然回敬：

一个名人亚文化的诞生，主要靠自我作死，越是反抗网络声音，越会被卷入更深的恶搞漩涡。十几年后，六老师也遇到过一样的坎儿，当然后话。总之，一群喜欢以李毅为原素材恶搞的网友，迅速聚集在当时最大的中文社区“百度贴吧”，建立了全网第一个以恶搞为灵魂的主题站，并迅速活用且丰富了它的内存。

比如李毅的周边人物无一幸免于网友关爱的小手。在吧友的语境里，朱广沪教练被昵称“光护”，是他教会了李毅护球。队友刘云飞、孙祥、郜林、李玮峰依次尊为二至五帝，各自都有段子。至于亨利，不过大帝的徒弟耳，大帝说那句话其实是为了鼓励他，弟弟中的弟弟也。

又比如这种清新有趣的恶搞开始向其他体育界蔓延。NBA期间表现褒贬不一的篮球选手巴特尔，被深得李毅吧精髓的网友戏封为“巴神”。同时，背负年龄争议的易建联成为“易帝”，谐音“亿帝”。

一个和现实体育界平行的赛博世界，崛起在爱好恶搞的网友们的指尖，崛起在每一个蓬头垢面的寝室清晨，崛起在每一个弥漫着泡面味的网吧包间。熟喑这套恶搞逻辑网民自发加入创作，搜寻着一个个风口浪尖的现实名人，开发出这个赛博世界里的对应角色，并且互相承认。他们把这套创作逻辑叫做“内涵”，并仿照当年粗糙的应援文化，把自己称为“毅丝”。

而这些生花妙笔写就的文章，便是如今静静躺在精华区尾页的上古神作。

内涵无限地外延，终于撞击了现实的冰山。

02 惊魂621

大帝既然“践祚”，“册封”了二至五帝，没有“后宫”是万万不行的。网友开始为大帝“选妃”，初衷也无非是继续揶揄。第一个入选的是时代行为艺术家芙蓉姐姐。

而2005年的网络事件，除了芙蓉姐姐的奇特走红，还有以李宇春为代表的超级女声的划时代成功。

狂热的粉丝们用电话和短信的上古方式为偶像投票，不辞疯狂地发动身边任何一个有手机的人帮忙，被称为中国偶像经济的第一次破冰尝试。

由于“玉米”（李宇春粉丝自称）为代表的上古饭圈女孩行为过于疯狂，彩虹屁式的应援尤其不能被“圈外人”所接受，所以“玉米”有多狂热，反“玉米”的声音也就有多激烈。

体育圈多直男，欣赏不来李宇春偏中性的造型，更对粉丝过于激烈的应援极度反感。如果是天涯豆瓣虎扑空间，无非双方隔空互喷了事。但“毅丝”这个直男群体不同，他们有“内涵”这个武器，不知哪个奇葩提议之下，吧友把李宇春“拥戴”成了大帝的“贵妃”，毫无顾忌地称她为“春哥”。

这简直无法分辨被埋汰的是大帝还是春春。

毅丝们称自己是“春哥真正的粉丝”，而“玉米”是假粉。他们还发明了自己的应援口号，也就是响彻全网的“春哥纯爷们，铁血真汉子”，和玉米群体针锋相对。

饭圈都有全网反黑的纪律委员，很快发现了李毅吧的动向。双方势同水火，开始只是在一些帖子下面骂战，渐渐升级到两个群体之间的互相攻击。李宇春吧是“正经的”流量贴吧，吧主开始站在利益和道义的高点上向百度官方申请封禁李毅吧。知道了这件事的“毅丝”群情激愤，开始酝酿集体的反扑。

当代人太缺乏真正的自发集体主义活动，而网络大战成了唯一“合适”的宣泄口。

2007年6月18日，李毅吧出现了一小部分“队形贴”，疑似爆吧。吧内共识认为这是“玉米”干的，情绪火山到了爆发的关口。6月21日，李宇春吧在“贴吧投诉”（注释一下，这是当年百度为了方便贴吧管理专门开设的投诉受理板块，现已改版为“贴吧意见反馈”）公开号召封禁李毅吧，投诉帖被全国玉米顶在首页。

当日18点20分，“毅丝”开始自发向李宇春吧组织冲锋，帝吧吧主劝阻无效。19点左右，百度几个著名的爆吧组织开始加入，在20点20分达到数据峰值。春吧的管理根本来不及手动删除爆吧贴，只好把贴吧设为仅可浏览。

爆吧动粗在先，就被人抓了把柄，6月22日，贴吧官方公告谴责了这次行为并撤销了李毅吧的吧主。“毅丝”们认为这是拉偏架的行为，二话不说就把“贴吧投诉”给爆了。22日22点左右，承担着管理者角色的“贴吧投诉”被迫像春吧一样关闭了发帖功能，威风扫地。

这件事在互联网史上被称为“百度621事件”，从命名就可以看出它的影响力超出了贴吧，成为全网的一个大新闻。李毅吧也因此名声大噪，迅速出圈，吸引了几倍于原有用户的吃瓜群众。

爆吧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也自此和李毅吧永远地粘合在了一起，日后还发生过和权志龙吧、东方神起吧的矛盾，直至今日的“帝吧出征”-------虽然内涵已经完全变了。

621事件里有一个小插曲充满着“毅丝”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有胆小的吧友怯怯地发帖问，“如果李毅吧真的被封了怎么办啊？”

一位老毅丝回答他说：“那么贴吧投诉就是我们的新家。”

03 出圈的烦恼与快乐

迎来流量几何倍增的李毅吧，内部环境也发生着悄然的变化。新人们鼓舞于621网络狂欢，起初认真地学习大帝语录和帝吧内涵，迫不及待地戴上“毅丝不挂”的粉丝标签。他们思维活跃，幽默犀利，自由畅快地在表达自我，也无声更新着“内涵”本身。

山东网友大狸子是个活宝，喜欢录制些五音不全的歌曲上传，得到吧友“内涵”式的“追捧”，唱得调越跑，捧得越高，最后被吧友封为“百度歌神”。大狸子自爆学历大专收入微薄，又被扒出疑似在家啃老，毅丝们就戏称他是“靠父亲养老金生活的大专肄业生”，吧内开始流传关于他的真真假假的失败人生故事。“内涵”的对象，从李毅和一干公众人物，开始转向吧友本身。

吧友“烟头烧胸毛”喜欢发帖炫富，毅丝们取其谐音，称之为“熊猫帝”。很快就有ID为“给我含毅个”的吧友写了名为《长岛的雪》的小说，揭露熊猫帝其实是酒吧男侍，吃着康帅博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和两个富婆发生感情纠葛之后精神分裂。昙花一现的爱情给他留下的只有对于潘帕斯草原风吟和长岛雪景的向往，无休止地陷入到阿Q式的精神幻境中。“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长岛是没有雪的”，成为了年度最佳结尾和整个李毅吧的文学丰碑。

顺便插一句，《长岛的雪》还预测了多年后女权社会的到来。

还有号称广州火车站扛把子的“简二锤”，灵魂P图大师“一介P夫”，当代马良漫画家“雅痞”，还有很多很多才华横溢，却又溢得有些猥琐的人。

最初的老毅丝发现吧内的焦点已经不是李毅大帝和最初的“内涵”，感叹“时代变了”并黯然出走，满身嬉笑怒骂的功夫又不能不施展，部分人合流进了“淋学”，部分人建立了表达对娱乐圈和饭圈不满的“雷霆三巨头吧”和“内增吧”，后者是黄晓明系列梗的发源地，“明学”的前身。

而李毅吧内外则充满着新鲜的空气。新梗取代了老梗，“兰州烧饼”代替了“大黑将至”。吧里最常见的人设，都和大狸子、熊猫帝们一样，出身平凡，机会有限，无路破局却又心慕高远。恰逢国内收入差距明显增大的十年，一个描述中国最广大中下层男性的词语在这里诞生了：“D丝”。

D丝人均单身且爱看美女，尤爱对美女品头论足。所以贴吧里常见各种“给你看个美女，能打几分”的帖子，皆不知是哪个QQ空间盗来的图。

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充分不均衡发展之间的矛盾，在屌丝圈层里早已凸显，所以常有人请吧友“把我P成高富帅”，或者“帮我P掉猥琐男”，而吧友的P图作品从没让人失望，“毫无PS痕迹”是对P夫们最高的嘉奖：

那也是中国的互联网文化茁壮成长的青春期。没有今天的短视频，却有人能用最普通的文字唤起群体的共鸣；没有实时直播，却有足够精彩的连载让无数网友留言催更。奔放之文思，快意之表达，这里是李毅吧，大家都以为永远会是这样。

04 褪色的卢浮宫

李毅吧是什么时候倒塌的？

这个问题如果被今天的帝吧小将听到，会被回敬一句：“哪里塌了？你才塌了。你全家都塌了。”

是否塌了，自有公论。我只记得一个被老毅丝斥为“彩色狗”的吧主上台之后，开始有意无意地把李毅吧的百家争鸣变成一言堂，随意封禁有不同意见的用户，甚至包括大狸子、雅痞等内涵元老。

吧友被故意分化成两派，轻松愉快的交流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内斗。一大批代表内涵奥义的创世神贴被删除，连着李毅吧的初心，一起烟消云散。

以至于坚守初心的吧友全部出走，整个李毅吧显得可笑又可憎，甚至在“彩色狗”下台之后，都没有人愿意回来，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水坑。彩色下台当天，有人跑去老毅丝建立的“雷霆三巨头”吧报告，回帖者冷嘲热讽：“一个粪坑炸了而已。”

与此同时，外部生态也在发生迅猛的变化。新浪微博的内容生态越做越好。腾讯微信成为社交的主战场。BBS起家的豆瓣在文艺细分领域越做越精。BILIBILI成了最前沿的亚文化平台。

而曾经的最大中文社区百度贴吧则成就寥寥，百度成为一家专注信息分发和信息挖掘的公司，实际上放弃了社交市场。再次获得621级别的全网关注，就是魏则西的时候了。

然而人类确是会自发组织秩序的动物。“炸了”之后的李毅吧，残存的吧友重新组织了吧务，逐渐建立起今天的语境，和往昔截然不同且断代的新的文化。

这个贴吧的大名也正式换成了“帝吧“，李毅只是一个和内容无关的搜索符。2017年，吧友昵称从”毅丝不挂”变成“众人皆帝”。新的SLOGAN震天响：“众人皆帝，主宰自己的命运！”

05 没有谢幕

代表一代人青春的李毅吧结束了。

但是，别以为这就足以结束一代人的青春！

李毅吧的文化内涵没有结束。固步自封藐视公众的所谓名人，网友会瞬间成全他文体开花。公众人物开始正视、甚至拥抱来自网络的不同声音。

李毅吧的原创精神没有结束。今天让钉钉都不得不服的B站的鬼畜，正是李毅吧P图创作灵魂的延伸。其实鬼畜最初素材金坷垃和葛平的出圈，就是通过2010年的李毅吧。

李毅吧折射出来的直男文化没有结束，直男和饭圈的矛盾至今也没有弥合。他们有了虎扑这个新家，只不过不再叫毅丝而叫虎扑jr。虎扑晒照板块让人想起李毅吧的打分贴，虎扑社群2018和2019两年分别和吴亦凡粉丝、蔡徐坤粉丝的冲突，引得明星本人下场助阵，比当年的621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大狸子一样因被全网群嘲而走红的人更多了，时代诞生了孙笑川。但他不必像大狸子一样苦哈哈地啃老，他可以参加各种展览，制作属于自己的小短剧，证明群嘲的流量也有价值。这正是我们的评价体系变得更宽容、更包容的证明。

就连李毅吧网友赛博造神之后互相认可，创立一个平行的诸神世界的行为，也可以获得新的解释。在我们今天，这种造神劳动叫做算力，互相认可叫做共识，平行世界叫做区块链。

那些曾经看似非主流的探索，偏离当下功利的“无用”劳动，乃至整篇跌跌撞撞的青春，终将证明自己的生产力，引领我们获得思想的独立，乃至财富的自由。让我们依然有资格去向往潘帕斯草原的风吟，和飘雪的长岛。

我要分享一段天气旧闻：2018年1月美东暴雪，袭击纽约，市内降雪达25cm，长岛降雪接近30cm：

原来，长岛是会下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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