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我们的邻居，你们还好吗？

        1.

        我家住在高层。楼下正对面北部，盖着一排两层小楼。其中一家的孙子和我儿子是小学同学，放学了，常常来一起玩耍，顺便也看望下爷爷奶奶。

        一同建的新房，那家好像搬来晚一点。第一次看到那对中年夫妇一起坐在小院里，却记得十分清楚。

         那是初夏午后，穿着红衣的女人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干干净净，齐耳的短发乌亮整洁。看着健健康康的她，却坐在轮椅里，脖子上还带着婴孩用的围脖。对面椅上坐着男人，左手端碗饭，右手拿把勺子，正往女人嘴里喂饭。一勺，一勺，很慢。

        间或，男人自己也连扒几口碗里的饭菜。不时的，又匆忙放下勺子，抓起轮椅把手上洁白的毛巾，给女人擦嘴。

         好半天，吃完了。男人解下围脖，又拿绳子上晾晒的毛巾，在清水里漂洗了，给女人擦手脸。

       后来，从邻里口中慢慢知道，这对夫妻五十多岁，女人偏瘫一年多，脑子、身子都不大好使。男人不放心，就辞了建筑公司包工头的工作，全心照顾妻子。他家的一儿一女都已成家立业，孝顺父母，便特意就近在城里买了这套出入方便的一楼大房子。

       上班的早晨，常见男人扶撑着女人，在楼院五十多米长的平坦路面上，来回慢慢挪移。女人身量大，虽然左手拄着拐杖，右腿总还是拖不大动，得要男人一直左手架着她右胳膊窝。女人僵直的下肢，每走一小步都要颤颤抖抖划半个圈，一脚掌长的路，得费好大功夫。挪三五步，就要歇一会儿。就见女人十分为难的样子，憋屈着红嘟嘟的脸，汗津津的额头，乌发也湿漉漉的。

        不止一次，听见男人对女人哄小孩似地鼓励着。

        “你呀，怕啥？”

        “谁没个病啊灾啊的。”

         “不坚持锻炼，咋好？”

          “走吧，我扶着呢，不会让你摔倒。”

          “慢慢再走几步！”

        站在木呆呆女人身边的男人，清瘦的高挑个儿，挺直的腰板，舒展的脸膛，浓密的黑发，一副天塌下来我顶着的泰然样子。每有邻里路过，他总微笑着打招呼。

         2.

       轮椅放在他家院里的凉棚下。

       夏天凉快，或是冬天暖和时，一天不定时的，就见男人先打开了自家厅门的一扇，回身扶出了女人。出门口是一个三梯的台阶，男人把女人的右胳膊搭在肩头抓着手，左胳膊环抱着女人粗壮的腰身，低着头，要女人先下了左腿，再拖拉下右腿。稳住了。头也不抬地歇一会儿。再下一阶。一阶一阶，终于下完了。

       男人直起身来，舒口气。然后，左手架着女人的右胳膊窝，弯身，帮助迁移右腿。就近拉轮椅到女人的身后，扶抱着坐下，再弯腰抱着放舒坦了女人的腿，把脚稳当放在脚踏上。又回屋，拿条毛毯，端杯水出来。掖盖好女人的双腿。喂女人喝口水。

        收音机，蒲扇，切好的水果等，都齐全地摆在女人身边的小桌上。

        如此琐琐碎碎，反反复复，进进出出，不厌其烦。

        女人的右胳膊时常僵硬地贴在胸前。男人就常常握了她的右手，上上下下，按摩，搓揉，舒展。

         日日，如此一番。男人终于闲下来。坐在了小椅子上，看看天空，歇一会儿，就又起来忙活开。

         洒洒扫扫院子，收拾下花花草草，一边和女人窃窃私语。

         他家贴着院墙里新栽了一棵石榴树，嫩汪汪的枝叶，半人高。房前窗下，一棵一人多高的银杏树，直溜溜地长。

         节假日时，他家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领着孩子都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幸福得让人羡慕。这时，就见爷孙俩在楼下打羽毛球。爷爷很有耐心地教导示范着孙子，如何稳发球，准接球。

         夫妻俩不时出门医治，回来调理。可是，两三年下来，女人的身子始终不见大好转。

          3.

        他家院里窜出墙头的石榴树，第一年挂了七八个大大小小的果子。

         那年八月十五，清朗如水的月光下，一家人邀了邻居，围坐着石桌，赏月，吃石榴、月饼，热闹了小半夜。我那儿子也被小剑喊了去。

        也是那一年，腊月二十几的晚上，他家院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异常肃穆。几天后，听说他家才三十出头的儿子车祸身亡。

         自此，这对夫妇就不常出门，只是在院子里兜圈锻炼。后来，少见了他家媳妇孙子。再后来，老两口也不见了。

         接下来的那年，他家院里的石榴树挂果特别多，压弯了枝，倒伏在院墙上。

        中秋时，石榴又红了。我家喜欢吃石榴的儿子一次次从他家门前树下走过，巴望着说：“妈妈，要是小剑回来，一定又喊我摘石榴，吃石榴。”

       儿子一天天巴望着小剑回来。石榴也由中秋的鲜红，在秋雨中绽裂出殷红的籽粒，又在冷风中变得灰褐，以至干瘪。冬天，果壳犹如不屈的魂灵，僵挺在枝梢。

        银杏叶也黄黄的，落了满院。可再也不见小剑和他的爷爷奶奶回来过。

        后来有一早，我跨出楼门，就见小剑的奶奶坐在一辆老年三轮车上，身边放着卫生纸、水杯、毛巾等。女人并不见老，身体还是以前一样的健壮，红色的棉衣还是以前一样的干净得体，只是精神有些衰退。

         他家耳门开着，男人提着一个大包裹，闪身出来，只见他满头白发，瘦削嶙峋的身子佝偻着，死灰一样的面孔上似乎凝滞着一团冷寂。

         男人还是哄小孩似的叮嘱女人“坐稳了，咱回家啊”，带着老伴离去。

          我本想急步上前问声好，却犹豫着，驻足送别。

          早已不平的路面上，车子颠颠簸簸，曲曲折折着离去。那一胖一瘦，一红一灰的朦胧身影，渐渐模糊了我无以名状的心眼。

         那一刻，我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如果说夫妻是人生和谐前行的双腿，那么儿女就是父母的心脏。心脏不在了，父母前行的路就失去了太阳。

         星移斗转。我们搬了新家。

          一晃，十余年又过去了。

         我们曾经的邻居，你们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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