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

    不知是谁，把一面穿衣镜丢在小区西头的破砖墙下。镜子破了一角。也许这就是它来到这里的全部理由。不过主人心肠很好。他没有打碎镜子，而是把它斜倚在破墙上。这样就可以方便垃圾管理员把它还有旁边的破衣烂柜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去。

    垃圾管理员很快就收走了破衣柜、破床垫，却唯独留下了这面破镜子。不是他们粗心，而是他们实在看不出这面破镜子到底有多少回收价值。不如把它丢在这里，那面破墙或许从此就有了些许活气。

    镜子无神地凝望着对面那个悬在空中的飘窗阳台。那里已经换了一面漂亮的新镜子。新镜子也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那里有精美的家具，漂亮的吊灯和一角的天空。如果换个角度，还可以看到西边的破砖墙和墙下的破镜。不过由于距离太远，两面镜子变成了彼此镜像中的两个点，所以很少有人在意。

    每天女主人都会坐在新镜前面梳洗打扮，欣赏自己的盛世容颜。她不知道在窗外某个角落的破镜中还有她模糊的倩影。有时路过矮墙的时候，她也会本能地驻足梳理一下秀发。破镜虽然委弃于地，可仍然忠实地反映着她的花容月貌。甚至小区里那几株木芙蓉、白玉兰、桂树也成为镜中的一抹风景，人面群花相映红。这让女主人有些诧异，也有些迷恋。不过她没有收回破镜的打算。自我欣赏一番，便转身袅袅离去。留给破镜的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

    有时，男女主人会带儿子一起下楼玩耍。小男孩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在万花丛中追逐翩翩起舞的大蛱蝶。那只蝴蝶越过白玉兰，穿过桂花树，向破砖墙翩跹飞来。小男孩嬉笑着把桃核随手丢到一边。桃核便沿着排水渠嘀哩咕噜地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小男孩钻出冬青丛，一路追到墙下。那只蝴蝶沿着破镜，飞过矮墙便不见了。小男孩追到镜子前面，镜子映出他的笑脸。小男孩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家的镜子。他惊喜地向镜子跑去，早就忘了当初正是他一弹弓打掉了镜子的一角。镜中的小孩显然也忘了这一点，也在惊喜地向他跑来。就在这时，母亲突然一把擒住小男孩，任他又哭又叫，又抓又挠，轻轻把这只惹祸的小祖宗拎回家。一家人在镜中渐行渐远。

    月出东山，秋风过处，林中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鸟的哀鸣。一朵桂花旋转着无声飘落在破镜上，纤细的花瓣恰好遮住阳台的镜像。不过它很快就滑落在地，与草丛中的秋虫呓语混成一片。

    破镜依然执着地凝望着那个悬在半空中的飘窗阳台。万家灯火与一轮残月在破镜中交相辉映。破镜前面的野草、苔藓和沟渠也跟着明亮起来。不一会儿，蚊虫、灯蛾率先嘤嘤、嗡嗡地赶来。莽撞的步甲虫、独角仙便楞头楞脑地一头撞在镜面上，接着吧嗒几声脆响便掉落在破镜下。不过他们还不服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冲着破镜中的灯光发起爱的攻势。不一会儿，金龟子披着绚丽的金甲登场。萤火虫则提着灯笼划过天际，在天空与破镜中留下一道光痕。

    是的，秋季音乐会的舞台、灯光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各路音乐家登场了。

    蟋蟀抖抖触角，双腿略一发力，轻盈地落在破镜前面的一茎绿叶上，对着镜子开始弹奏它的小提琴奏鸣曲。金钟随即吟唱起了咏叹调。螽斯也不客气，一翅飞到破镜顶上，还没落稳便一纵歌喉。不一会儿，破镜周围便聚集了不计其数的音乐家、观众、听众和求爱者。歌声、琴声响彻天际。连满天的繁星也惊奇地眨着眼睛，纷纷挤进破镜，试图在舞台上寻找一方落脚之地，一起聆听这秋的呓语。

    行色匆匆的路人不由停下脚步，东张张、西望望，就像刘子骥试图找到那片神秘的世外桃源。可是所有的音乐戛然而止，只留下一面散发着夜光的破镜和镜中身心憔悴的夜归人。行人无心久候。他还要及早回家休息。可他前脚还没走出两步，蟋蟀便第一个投石问路，悄悄蹭了两下琴弦，接着破镜周围便响成了一片。如果夜行者再度驻足，它们便旋即停演。有的轻挑触须，有的撑起双翅，万分警惕、小心翼翼地注视着破镜中行人的一举一动。它们知道夜色下的这群不速之客都是睁眼瞎。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不要说那群夜夜晃着手电筒满树上捉知了猴的小屁孩儿了，——虽然此时已是清秋。它们耐心等两脚兽抬脚走开。可两脚兽刚走没两步，它们又迫不及待地啰唣起来。

    这场音乐会彻夜不休，此起彼伏。连远处池塘里的青蛙、蛤蟆也遥相唱和。

    破镜从没想到它竟有如此神奇的魅力。它只是静静地斜倚在破砖墙上，眼看对面飘窗和万家灯火逐个熄灭。镜面中只留下残月、繁星和荧火虫的痕迹。

    拂晓时分，太阳从海的那一头破晓而出。阳光犹如一条金蛇疾速游过海面。黑夜疾速后退，天空、大地、海洋、万物转眼间便染上了一层金色。一道金光直射破镜。整个镜面随即射出一道金光。随着太阳的升起，这道金光缓缓扫过千家万户。有的镜子将残镜中的阳光反射进家里，家里红光一片；玻璃则将阳光和残镜中的阳光留下一大半，剩下的则反射进了小区。小区中的桃树、雪松、竹林、法国梧桐、小草、鲜花顿时沐浴在万道熹微中。

    破镜的反光每天都会扫过那座飘窗阳台。偶尔阳台的主人会被镜中的反光唤醒。有时确实会产生满堂生辉的效果，但有时也会让主人懊恼不已，特别是他拼死拼活工作了一周、想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于是他拉上窗帘，将破镜反射来的光线又反射出去，对面灰色的墙上便留下一道黯淡的光斑。

    不过太阳没有忘记它，它也从没有忘记太阳。作为一面破镜，它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从某人的衣冠美颜用具变成向天地万物传递太阳问候的使者。更何况，也无人在意。但是，它见证了阳光的奇迹，而且比大多数人更懂得太阳的心意。在它的神助攻下，即便是排水渠、阴沟中也有了些许微光，野草、地衣、苔藓也随之生长。很快，它的脚下便一片绿意，就连沟渠中也冒出了新芽。

    日出月落，花谢花开。以前，它所能看到的世界不过是阳台上的一堵墙和窗外的一角天空，如今大半个世界却映入它的镜像。小区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乃至路过的汽车、行人、飞禽、走狗……凡是有幸映入镜子的过往万物，都随着破损的镜面反光射入千家万户的玻璃和镜子中；而千家万户的喜怒哀乐又通过他们家的镜子、玻璃反射到破镜上，——奇迹出现了：任意相互映射的两面镜子彼此不断映射，镜中陡然间映衬出无数个无穷小的世界；所有镜面反复交相映射，一个小小的居民小区便成了镜中的大千世界。一幕幕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一场场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不管是人间的，还是世上的，不管是崇高的，还是卑贱的，不管是量子的还是宇宙的，在无数镜面中竟然毫无差别地交织在一起。

    是万物投射镜中变成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还是镜中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投射于世间才变成了万物？

    破镜无言。它只是光与影的中转站。在它和它的兄弟姐妹们组成的镜像世界里，只有真相的影子，却远非真相本身。尽管在这个世界看来，天地万物毫无隐私秘密可言。但那并非镜子的过错。它从没有邀请任何人或物走进它的世界。然而一旦有人走进它的世界，便会造就一段神奇，一道转瞬即逝的奇迹。这一点人类看不到。因为他只关心、迷恋镜中的自己。破镜什么都看到了，可是却不打算保留任何记忆，包括它自己。

    不是每一天都有孩子的笑脸，也不是每一夜都有万籁虫呓。毕叔家的小叭狗每次遛到破镜前，总要在镜子前面嗅半天。然后抬腿便在破镜脚下撒下一泡尿。更过分的是，有一次它居然拿起了大顶，倒立起来转着圈儿地在破镜上撒了一泡尿。这样就可以以尿为鉴，让它在其他狗特别是小母狗心目中的形象更高大些。

    夜深人静时分，一只小耗子溜到破镜前，借着月光梳头洗脸，趴在镜子上自我陶醉一番。浑然忘却院子里的流浪猫正趁着夜色悄然逼近。那只狸花猫瞪圆了双眼，紧贴地面，每一步迈出去都停留再三，却又坚定不移。小老鼠私毫没有觉察到大限将至，即便镜中大猫的轮廓已经毫发毕现。

    说时迟，那时快，狸花猫一跃而上。镜中的大花猫向这只顾影自怜的小老鼠猛扑过来。小老鼠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它以为是镜子中的大花猫要拿它当夜宵，掉头就跑。狸花猫没有想到一只小老鼠竟然敢跃马逞枪，向它杀来。一愣之间，小老鼠窜到了它的身后，逃之夭夭。狸花猫措手不及，一头撞在破镜上。破镜微微颤了一下，便静静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狸花猫看到镜中的猫，喵地一声哀嚎，一蹦三尺高，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接着便噌地竖起上身，竟然直立行走，一路小跑到阴沟下面，偷窥半天，见无异常，这才小心翼翼地踱到镜前，像猎狗一样仔细嗅着破镜上留下的每一只动物的痕迹。那里有大大小小令猫作呕的狗的味道，有老鼠的味道，黄鼠狼的味道，当然还有同行的味道。最终它看到了镜中的那只猫。它认定，这就是那只搅了它好事的猫。于是冲它呲牙咧嘴，嘶嘶低吼，嗷嗷怒叫，还时不时拿爪子一阵狂殴互挠。

    这时候小区里一片沉寂，只听到一只猫在小区里面声嘶力竭地怪吼咆哮。狸花猫似乎很享受这种一言既出、万籁俱静的感觉，居然吼出了希特勒的气势。就这样，狸花猫自拉自唱，吼了大半夜。这时不知哪里向它投来一把暖瓶，砰地一声闷响，正好砸在破镜脚下。只听哗啦一声，破镜顿时被砸作两半：下半截跟壶胆碎了一地。满地的碎片瞬间射出万千条清冷的银光，在星空下熠熠生辉。狸花猫吓得一蹦三尺高，刚落地就逃之夭夭，跳进垃圾桶。垃圾桶盖本来半悬在空中。被狸花猫一震，笃地落下来，盖在垃圾桶上。猫咪这才感到安全，躲在垃圾桶里呜呜半晌，却再也不敢嚎叫。

    早上，路过破砖墙的人偶尔会看到那面破镜子只剩下一半，歪歪扭扭地斜插在烂泥里。不过他们并不在意。因为他们还要为一天的生计去奔波。清洁工很快就把玻璃碎片扫进垃圾桶。然而总有一些极小的玻璃碎渣实在扫不起来。当阳光扫过时，散碎的光芒便会映入眼帘，证明它们依然存在。

    破镜没有忘记太阳，太阳也没有忘记破镜的存在。每天破镜依然会第一个见证太阳的升起，并把它的光芒传向四方。阳光依然灿烂，只是它在千家万户中停留的时间短了很多。同时由于角度接近于垂直，更多的阳光被反射到沟渠中，阴沟里。破镜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秋雨随即而至。连绵的秋雨滑过破镜，雨水混着泥点在镜面上留下一道道泪痕。雨过天晴后，它反射出的阳光不再清澈有力，镜中的世界一片茫然，它留给所有镜子的只是无数茫然的光斑，而所有镜中的大千世界也变得混沌。

    以前，因为这片破镜的存在，整个小区被连成了一片。因为这是整个小区唯一一面被放在室外的镜子。即便它只是一面破镜，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并把这个世界分享给千家万户中的镜子。如今，小区只剩下玻璃还可以反射出外面的世界。但是他们反射出的世界影影绰绰。虽然依旧窗明几亮，但大部分光已被滤掉或者漫射掉，比破镜的光斑还要茫然。

    破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凋零。虫儿不再吟唱，偶尔会传来几声寒鸦的聒噪，几只野猫发情抢地盘的噪声。就连它身后那几枝雨后冒出的狗尿苔也渐渐枯萎倒地，零落成泥，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渐渐地，它只能在温度中感受太阳的存在，并依旧忠实地将太阳的问候转赠给天地万物。但是温度也在逐日降低。终于，漫天飞雪掩盖了大地。天地间苍茫一色。连西边的破矮墙也披上了洁白的冬装。破墙下，隐隐绰绰可以看到一方不规则的矩形。

    这时小区里到处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四处制造雪弹，一时间枪林弹雨，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通通湮没在清脆稚嫩的欢笑与惊叫声中。

    一个孩子在矮墙边顺手撸下一抷雪，正要攒成炮弹，忽然他发现了那面破镜。他忙用棉手套擦净那面镜子。镜子中顿时现出小男孩那张熟悉的笑脸。在雪地中发现这样一个亮晶晶的雪藏巨宝，不要说金银珠宝，就是拿个皇帝都不换！

    破镜重见天日，浑身上下散发着明净的光芒。镜中红彤彤的小脸儿挤在一起，好奇而又兴奋地打量着镜外的那群小孩儿。很快，他们像小鸟一样散开；很快，他们像小鸟一样聚在一起，拍拍打打，磨磨蹭蹭。很快，一个顶着小红桶、戴着大眼镜、翘着胡萝卜大鼻子、还带着一条彩虹围巾的小雪人出现在破镜中。它惊奇地望着镜中的小雪人和身边那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轮番跟小雪人合影，也和小雪人一起跟镜子合影。镜子则在刹那间将小雪人和孩子们的合影传遍千家万户。即便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入夜，孩子们带着疲劳与兴奋恬然睡去。只有小雪人还在好奇地凝望着镜子和它身后的万家灯火。破镜似乎找到了终生的知己。因为从没有任何人这样久久地凝视自己。小雪人也是。破镜和小雪人就这样对望着。连清洁工都不忍心打扰他们。他只清理了小雪人旁边的雪地。

    小雪人渐渐变成了冰，雪白也渐渐变成了冰莹。破镜眼睁睁地看着小雪人在自己面前渐渐化去，最终化作缕缕青烟，飘向云际。

    没有人看到小雪人是如何离去的。于是，破镜便把小雪人离去时的清影投映在玻璃上、镜子上、墙壁上。这样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小雪人离去时的袅袅身影。身后的破砖墙和一株白杨努力帮它保持干净。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将尘世间的万物镜像射向云端，——那是小雪人居住的地方。而小雪人又把这些素材汇集起来，制成飞天长虹，海市蜃楼。

    燕子来时，春暖花开。家家户户穿红戴绿。万物景明，一起奔赴春的约定。不过除了太阳，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破镜的存在。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光斑还在执拗地传递着春的问候。

    作为回答，沟渠边居然钻出一棵小小的桃树。那地方阴暗潮湿，本来只适合生长野草、苔藓、地衣的。然而，破镜的光斑每天都会照亮那个地方，并把太阳的温度一起输送过去。依靠这点微光，桃核执拗地破土而出，最终爬出沟渠，从此在阳光下茁壮成长。后来又经历了不知几番风雨，几度春秋，桃核终于成长为一棵大树，花满枝头。不仅如此，为了爬出沟渠，它的树干也随之扭曲，宛如蜡梅，清奇典雅。

    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小区里竟然长出了一株美丽的桃树！所有人都跑到树下来合影。各路网红、名人纷至沓来，甚至连电视台也来采访，都以与这株惊艳而坚强的桃树合影为荣。

    破镜无神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漫天蔽日的桃花。春风过处，几瓣桃花轻旋着，静静飘落在尘灰满面的破镜上。

    狸花猫眯着双眼，骑在破砖墙上，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边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看了人群一眼。这时毕叔家的狗突然汪汪叫着向狸花猫冲来。狸花猫吓了一跳，脚一蹬就跳到了桃枝上。破砖墙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只听哗啦一声，破镜被砖头砸得粉碎。

    所有人大吃一惊，纷纷后退，唯恐伤到自己，虽然矮墙离他们还有好几米远。

    桃树一阵乱颤。满头的桃花散落一地，正如满地的破镜碎片。突然间，阳光射在破镜碎片上。漫天花雨的镜象随着无数碎片迸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不仅射进小区的家家户户，也映射进墙另一边小区家家户户的镜子中、玻璃上。破镜碎片中的片片桃花镜象在破墙两边所有的镜子、玻璃中交相辉映，在无数个无穷小的世界中不断飘落。

    顿时，整个社区变成粉红色的海洋，到处闪耀着钻石般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