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金瓶》之“末路狂花”庞春梅

自明末伊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与《金瓶梅》就被世人誉为“四大奇书”而备受关注，在这“四奇”中，《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家喻户晓流传天下，唯独《金瓶梅》历来被国人视为“淫书”而饱经指责，甚至被禁，或许是因为《金瓶梅》富含诸多直写性生活细节的情节，男主西门庆平素只要一见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就“魂飞天外”，恨不能把“天下老婆都耍遍”，而书中男女也大多缺乏刻骨铭心的相思与情爱，却充满了赤裸裸的原始冲动以及动物般的肉欲渴求。但其实《金瓶梅》是第一个集中笔墨凸现市井女性世界的贪嗔痴爱欲的小说，它以其惊世骇俗的勇气与直面人生的胆识刻划了当时社会真实的世俗百态，尤其是其中女性人物的个性的解放、“异化”与堕落，堪称一幅“浮世绘”式的伟大文学作品。

谈《金瓶梅》，我们首先应该来“释名”。小说以“金瓶梅”为名，其中的“金”、“瓶”、“梅”到底指的是什么呢？鲁迅先生如是说：“因为这书中的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都是重要人物，所以书名就叫《金瓶梅》”，也有人从审美意蕴上来解释这个书名的妙处：“金瓶梅”即流光溢彩的金瓶中插着一朵盛开的梅花。两种解读，无论选哪种，都可以看出，其中的“梅”——庞春梅，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在本书中塑造的核心人物之一。

作为《金瓶梅》中的三大核心女角之一，庞春梅的身世极惨。北宋政和二年，奔腾咆哮的黄河在河北冲垮河堤，泛滥成灾，沧州饿殍遍野，人相食人。当时只有15岁的庞春梅，本是庞员外的四侄女，她周岁死娘，3岁死爹，全靠叔叔庞员外从洪水中抢出来，然而好人命苦，庞员外却被洪水淹没了。幸好庞四姐命不该绝，遇上好人被救出沧州地界，过南皮，上运河，到临清，进入清河县城，由薛嫂领入卖银十六两给清河官商大户西门庆家，开始时是作为西门庆夫人吴月娘房中为婢，后因五姨太潘金莲入府无人服侍，于是就被西门庆赏给金莲作贴身丫环。

此时春梅年方16岁，豆蔻年华，美貌、聪慧，又加上“喜谑浪，善应对”，潘金莲初入西门府，孤立无援，她看出西门庆对漂亮的小丫头春梅垂涎欲滴，为了争取西门庆的专宠，一方面让西门庆“收用”了春梅，另一方面自此一力抬举春梅，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春梅在房中铺床叠被，端茶倒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给她种种好处。

在《金瓶梅》中，春梅与她的主子潘金莲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她美丽、聪明、逞强、泼辣，又好-淫-乐，这都与潘金莲类似，或许也因为性情多有相似，金莲和春梅彼此算是看对了眼，惺惺相惜，小潘对春梅十分抬举，但春梅身上有一点和潘金莲以及西门庆的其他女人颇为不同，那就是她的心比天高和一身傲骨，她从不因为自己是个丫环而甘受委曲，反而总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尊贵，细读《金瓶梅》，表现春梅个性和傲气的段落比比皆是------

西门庆二姨太李娇儿的兄弟、乐师李铭被西门庆请来教春梅等4个丫环学乐器。这李铭惯常出入妓院，占女人便宜是他的职业爱好，另几个丫环也就跟他打情骂俏、闹成一团。等到李铭单独教春梅时，手上又有些顺带的动作。不料春梅却高声大骂起来：“好贼-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调戏我？贼少死的王-八！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一口一个“王-八”，直吓得李铭抱头鼠窜。其实，春梅固然不是潘金莲、李瓶儿那样须臾离不开男人的淫妇，但也绝非贞节烈女，她之所以那么痛骂李铭，无非是她觉得李铭把她当作奴才、使唤丫头一样随意调戏，对于心比天高的傲春梅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来女艺人申二姐在西门庆府上给吴月娘的大妗子唱小曲儿，春梅和一群人另在一房，想让她过来唱一回，申二姐不屑地说：“稀罕他也来叫我？”意思是春梅是丫环没这身份，这下可把春梅给惹火了，她冲过去就是一阵恶毒的痛骂，还气狠狠地向众人说道：“方才把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才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

春梅总想让人知道她“是谁”，她这么做恐怕绝不仅仅是在强调自己跟西门庆上过床，已不是普通的丫环，因为她就连对西门庆五姨太潘金莲、大太太吴月娘这些女主子，不高兴起来也是要顶撞的；甚至就连对男主人、那个霸王一样的官商西门庆，春梅居然也对他说过“你教人那眼儿看得上你”、“（我）看你不上眼”。

更说明问题的是有一回“相面大师”吴神仙来西门府算命，西门庆让春梅也夹杂在众妻妾之中，那吴神仙在相春梅时说她命相奇佳，“必得贵夫而生子”，“三九定然封赠”。事后吴月娘、西门庆都嘲笑算命的信口胡言，春梅却不以为然，她说：“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斫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末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吧？”春梅这一番话锋芒毕露，不但明指出夫人奴才本来穷通无据，而且更深刻地指明女人（其实不仅指女人）在豪门贵族家中，只是靠裙带儿拴着衣食，并无尊卑上下之分，而且充分表现出了春梅尽管身为下贱，却不甘平凡，心比天高，有意挣脱奴才的牢笼，这些都是封建社会女子中少有的反叛精神，堪称封建女性思想解放的先驱。

说到这里，大家看出春梅像谁了吗？春梅像不像后世曹雪芹笔下《红楼梦》中的晴雯？难怪毛主席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主席言之有理，春梅就是晴雯的前辈、老师啊！

春梅心比天高，一身傲骨，但却身为下贱，卑微而又寂寞，而潘金莲除了对西门庆和陈敬济，对谁都不放在心上，却唯独对春梅这丫头当亲女儿、亲妹妹一样，虽说潘金莲对春梅的好有西门庆喜欢春梅而她自己又在府中孤立无援的原因，但对于至情至性、恩怨分明的春梅来说，还有谁比潘金莲对她更好？潘金莲对她，那简直是知遇之恩哪，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春梅处处替潘金莲说话，说她争强不扶弱是不想让人小看她，为了潘金莲，春梅完全不怕顶撞西门庆，潘金莲跟琴童私通，春梅帮她隐瞒打圆场，西门庆让春梅拿鞭子来要打潘金莲，春梅理都不理他，还说：“你教人那眼儿看得上你！我不依你！”这烈性子，弄得西门大官人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西门庆再怎么威风八面、富贵风流，最终也死在了潘金莲的床上。此后不久，小潘就火速搭上了女婿陈敬济，春梅无意中撞破了潘金莲和陈敬济的奸情，小潘为了堵她的嘴让她也跟陈敬济上床来一发。对于春梅来说，自己虽然也曾是西门大官人的女人，可没名没份的，连个妾都不是，现在连“五娘”都偷“姐夫”陈敬济，难道自己还要替死鬼西门庆守节不成？更何况她和潘金莲早就是一根绳儿上的俩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春梅毫不犹豫就脱了湘裙，毕竟，西门府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聪明的她也要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了。

等到她和潘金莲与陈敬济的奸情暴露，吴月娘将春梅遣至薛嫂家发卖，而且不许她带走任何一件东西。面临分手，潘金莲“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倔强傲气的春梅却是一滴眼泪也不曾落下，反而劝慰潘金莲不要思虑她：“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甚至还淡定地说：“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这种口气、这种神情，这份坚定，哪里像个受道德审判的对象？这就是春梅，这就是她一身的傲骨傲性傲气，在那一刻，身为主子的潘金莲倒像个丫环，身为丫环的春梅却尊贵的像个主子！

谁想到春梅被卖出西门庆家，她的人生却一路柳暗花明起来。她因为美貌聪慧被周守备看上，嫁给了周守备这个军区司令员一流的人物，还生出了儿子，而周守备的夫人又过世了，于是春梅从小妾一步登天成了守备夫人，还受了皇上的浩封，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在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生为寻常女子，经历过从困苦至富贵，从婢女至夫人，而又深获丈夫的疼爱，一般人都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然而，春梅却没有。

做了浩命夫人，庞春梅还是那个至情至性、恩怨分明、“没个规矩”的狂傲丫头，依然不改“邪恶灰姑娘”的自我本色。

对“五娘”潘金莲对自己的好、给予自己的关爱，不论落魄还是显达，春梅一生也不能忘怀。听说潘金莲也被吴月娘撵了出来，在王婆家里发卖，便央求老公周守备去买回潘金莲，情愿金莲做大夫人，自己做小，阴错阳差中，潘金莲还是被武松杀死了，春梅连哭几天，出钱替她收尸安葬，埋在永福寺，每逢清明都不忘去给金莲扫墓，像祭拜自己的亲娘一样去祭拜她。

随后，春梅又将潘金莲和自己的老敌人孙雪娥买回来做丫环拷打折磨，然后再将她卖入窑子做下等妓女；此后，春梅与落魄的老情人陈敬济重逢，她将其救回并冒充是自己兄弟，为陈敬济讨上一房妻子，然后自己再跟他偷情、鸳梦重温，让他做了自己的“二-爷”------

在那个声色犬马却人情凉薄的社会中，春梅简直堪称重情重义的典范。

一日，春梅于永福寺遇见了昔日的主子、西门庆的遗孀吴月娘，紧接着她又游旧家池馆，回到西门宅院。世事沧桑，大气的春梅对旧主吴月娘不骄不矜，极尽嫌和之礼，而势利的吴月娘却在旧日奴婢春梅的面前丑态百出------

不久之后，陈敬济也死了，这个与春梅和潘金莲都息息相关的男人最终也步上了金莲的后尘，离春梅而去了。而且，只有春梅心里明白，她生的儿子其实不是周守备的，陈敬济不仅是自己的情人，更是自己孩子的亲爹！

对于春梅来说，人生至此，还有什么意思？她纵然拥有荣华富贵，但丈夫周守备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日夜操劳国事军务。她一生情牵梦挂的就两个人，一个是情深意重惺惺相惜的挚友潘金莲，一个是她真心爱着的陈敬济，可当她志得意满时，这两个人却都驾鹤西归，只留她一个人空享繁华，她再也没有爱，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寂寞空虚无与伦比。于是，春梅就“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开始了自己肉欲的狂欢，她搞上了19岁的小帅哥周义，与他在床上日夜颠鸾倒凤，最后终于痨病而亡，年仅29岁。不过，不管怎么说，春梅人生的终场，总算是寿终正寝，虽然这中间有着寄情周义隐疾身亡一节，但掩盖了“丑迹”，终不失为豪门大家气派，这与潘金莲之身后凄凉还是迥然不同。

春梅为什么欢-淫-

无度，以至最后死在床上？她跟潘金莲一样吗？我觉得不一样。潘金莲是一个欲火如炽的“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半夏”的一时半刻也离不了男人的“淫-妇”，而春梅还是那个彻底放纵自己的“没个规矩”的狂傲丫头。她为什么这么放纵？是因为那刻骨的寂寞啊最放纵的人也是心灵最寂寞的人！因为没有爱，她就在放纵中麻痹自己，也许，特立独行的春梅是以这种独特的方式，来怀念亲爱的“五娘”潘金莲，怀念自己难忘的昔日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