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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少女之心》(『むすめごころ』)

八卦谈 佚名 2024-01-08 06:33:28

(我一个远亲家的姑娘静子与田武结婚了。他是静子自己选择的对象。婚后不久,静子来到我家,给我看了长信似的东西,说是密友关子写的。通过这封信,我得以知道静子结婚的原委,也知道了现在这个社会上仍未改变的少女之心的莫测。虽并非什么异常心理和事件,毋宁说平淡无奇,但关子的心写得那般纯真,使我对这个未尝相识的写信者产生了好感。这封信放在了我手里,因为这比放在静子家有利于夫妻和睦。这样,我便自然能够读到这封信了。)


静子也知道,自幼以来,我的失败皆缘于我爱的脆弱。在静子充满了我的身心的时候,为了使自己的脸庞更漂亮可爱,我竟不知不觉地用两手叭叭地打自己的脸。

“静子!”我叫你。

“哎!”

你似乎马上在我的手心里回答我。与静子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快乐啊!比欢乐更恬静,比期望更清澄,比悲戚更温柔,一闭上眼睛便心驰神荡,这种充溢身心的丰富情感使我生活得无比幸福。

这个回忆的开端,是静子那优美的鞠躬。溢满亲切微笑的眼睛凝神注视着对方,突然只是弯了一下腰。啊,她的微笑!静子的爱情没有比这时更能迅速传遍我的身心的了。

“阿,是静子!”

我竟忘了回忆。

但是,静子,我是在模仿你的行礼呀。对谁——当然是对阿武。而且,我自己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

我从未想过要模仿静子。我一鞠躬,心中便充满一种异样的东西。笑脸注视对方,突然只是弯一下腰,撒娇似的爱情便会朦朦胧胧地涌上心头。——即使如此,我也没想过这涌上来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我与阿武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一天,我正向阿武鞠躬行礼,心中竟历历浮现出你的身影,让我大吃一惊。毋宁说,我象是完全变成了你。脸庞和身体,一切都是你的风姿,身心之间萌发出了你的那颗心。

“啊,这不是静子的行礼吗!"

在这一瞬间,我方才醒悟,惊讶得面无血色。

“不是我,而是静子在向阿武行礼。”

两个人忽然站在我心灵的世界里。阿武身边悄然站着的是你。你们俩匹配得让人吃惊。

这象是突然闪现的神的启示。

这以后,我便希望你与阿武接近。这是爱的莫测的吗?以前与你相见,我也许已几次感觉到了,你的魅力如一个新的惊奇,一且抓住我,历历浮现于我眼帘的便是阿武。这次,我似乎又变成了阿武。就象阿武见到你一定感到可爱,我也感到你可爱。我就是这样一起想你和阿武的。我就是这样同样喜欢你和阿武的。

“是啊,让阿武见见静子吧。”

想过之后我便这样下定决心,马上就象变了一个人似地心中充满活力。

这个动机宛如谎言——越来越象谎言,越来越天真无邪,我知道我对你们俩的爱情是多么痛苦和强烈。

但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我与阿武的血统关系。真的,是血统使我这般心安的。我见到阿武,便无所欲求,也不想做什么。想回故乡,便是这种心情吧。我的心被阿武笼罩着,宁静而安详,也因为我是阿武身边的人,但更多的仍是因为我们的血缘关系。而且,我对血缘关系,还有些微小的抗拒。不知为什么,令我痛苦的,不是对阿武,而是对他周围的感觉。

这个血缘关系,妨碍了我把阿武叫成我的恋人。

——我想让你接近阿武,同时又毫无嫉妒之感,这是我对你深深的爱情,也是因为我与阿武的血缘关系。

这样,我们三人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一天来到了——

静子,这是你的亲身经历,你也不会忘记这一天吧。

我最先想到植物园的黑色大丽菊正在怒放,那是九月之末。

我们俩上了电车,我便开始向你挑明说阿武也许会来。你于是夸张地发脾气说讨厌。但你和阿武在我心中早已成了好朋友。——你们俩如何初次见面呢?这定是趣事。

“……你这么说,他是关子的那个吗?”

“是呀!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讨厌。”

“啊,真厉害!到什么程度了?我怎么不知道?”但是,你仍半信半疑。

我们在河岸一下电车,阿武正倚在桥栏上等着我们。

“就是他。”

我一说,你便使劲靠在我的肩上,但一来到桥头,你却一动不动了。我一个人小跑过去,突然从旁边使劲撞在了阿武身上。

“小傻瓜!你一下电车我就知道了。”

“我带个朋友来。”

为了解除静子误解我们是恋人的怀疑,我故意表现得如此亲热。

“静子!”

我回身叫你,啊,这时——你面向旁边,似乎两手捂着脸,但马上转过身来,直视着阿武的脸,突然行了一下那可爱的礼。一面弯腰,你一面微笑,目中溢出羞涩,口唇乍绽,刚要露小虎牙,便下唇一合忍住笑,显得风采彬彬。这是多么可爱的一瞬啊。我都不禁热血沸腾。

这不过是瞬间小事,但多么令我感动啊!

“喂,你看,这就是静子。”

我品味着胜利的快感。我是正确的,我的预感实现了。这一瞬,甚至使我感到,你与阿武在一起,我的存在已经变得无用。

但是,这一瞬间一旦过去,三个人便有些不知所措。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植物园怎么样?”

说着话静子便先走了,但你背后和服裤裙的衬垫有些歪扭,样子不佳。我忽然感到一种想跑过去为你正过来般的父母之心。父母之心,真的是父母之心。这十足的父母之心,使我于日后也守住你们,同时也守住我自己,这是孤独而美好的。你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心情,向我走近。我见到你走过来,想使你幸福的想法,象使我自己幸福一样,这种痛切的温暖静静涌上心头。登上电车,我便站在你的前面,象是庇护着你,你默默摆弄着我和服裤裙上的绳线。

植物园里快乐的游人如云。

阿武高得出众,站在他身边,我显得渺小,而你显得更小。

“在我们专业里没有象你们这样个儿小的。”

阿武显得稍微融洽些,但你们俩总是不直接对话。

阿武跟我说话,静子也跟我说话,就连分从茶馆买来的点心都要我动手。我这样是为了让阿武听我的静子那孩子般的对话,让静子听我和阿武那兄弟似的交谈,而且,这于我也是无上的快乐。

时值胡枝子花盛开之际,一片白花烂漫优雅。草坪青青,花儿点点,初秋的天空明朗碧蓝。有人在里面漫步,有人在写生,有人卧在草坪上。我想,这一切都装饰了你与阿武初次相见的背景。

“看,黑大丽菊!”

静子停住了脚步。

红、白、黄色大丽菊围绕着的一大朵耀眼的黑色大丽菊花盛开着。我们奔过去看时,那浓重的胭脂色泛着黑光。

“什么?”

随后跑来的阿武温热的脸颊使我不由间后退了一步,但天真地看着大丽花的静子的脸与阿武的脸颊更近了。不知为什么,三个人都为这平常之事大为动心。——在这一瞬间,我用感动的目光望着你们俩凝视着黑色大丽菊的脸。

出植物园时大概已经过了中午。

我们又来到河岸的街上,吃了午饭。就在你起身离席的时候,我以你为自豪似地说:

“喂,静子很可爱吧。”

阿武看着我的脸说:

“嗯,和你一样。”

“是吗?真的?我太高兴了!”

我虽轻易接受了这句赞词,但说我象你,却使我非常兴奋。谁也没说过我们相象,阿武却说相象,这与我别有深意,令我无法忘怀。

这完全象让儿子和女儿见面,我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使阿武感到疲劳。

“我可以走了吧。你们俩玩吧。”

他说着便辞别了。剩下我们俩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为什么都闭口不语了。而且,一乘上归来的电车,你就象倒过来一样靠在了我的肩上。也许是累了,但你闭着眼睛。我抱着你的肩,看着你秀丽的纤手。

我一个人回到学校宿舍,对周围的喧闹讨厌得不堪忍受。


静子,也许是我的错觉,那日以后你变得更加美丽了。总之,我们马上更加亲近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你比以前更加提早来到学校,每天早晨直奔我的宿舍。

从二楼的窗子向下望去,你在走廊的一端稍稍停下,行一下礼就跑上来。

我感到我就是阿武,非常喜欢你。可我们都是女人,如果怀有那种爱情,我便是罪人。然而,这种东西也许是看不见的命运之力吧。

放学之后,你仍坐在我房间的窗子上不愿意回家。

“太好了,我也想到学校来住。”

但是,我们坐在一起做些什么呢?我只是感到幸福。我的心情总象是含泪向你叙说着什么大事,心里一有秘密就要与你相见,总是毫无缘由地激动着,而且只是和你说些孩子气的玩笑。

我们的议论是怎样传衍开去的呢?

“啊,植物园!”

你敲着我的肩头直视着我奚落道:

“关子可真有两下子啊!”

我一慌张,你便象要使我更加发窘似地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于是,我便不可思议地说:

“别藏了,你看,静子,你的眼里不是映着阿武吗?”

使你春心萌动的,完全是我吧。

我诱你道:“还去植物园吗?”

“不,我可不去了。还是你自己去吧。”

“还是和静子一起去好。”

“真滑头!你一个人去不了吗?”

你爽朗地笑了,而我在等待着第二次机会。没想到,这机会来得竟这般快。

从学校去看美术展览会的归途,离集合还有两三个小时,我便默不做声地领你来到了阿武的公寓前,你可爱地腼腆起来,说你是恋人比我更合适。你很少到男人独居的房间。你马上便坐立不安,呆然若失起来。

“这房间怎么有些奇怪!”

我们仍是只谈些无用的话,可你丝毫不感到无聊。这便是爱情的力量吧。阿武表情明朗,你看着阿武的影集。我俩想在集合的时间回去,便走出大门。阿武说:

“外面冷,注意身体呀!”

我们来到外面,商量好似地说:

“啊,真冷,真冷!”

我们靠在一起,脚自然地小跑起来。

静子,我就是这样养成了和你一起拜访阿武的习惯,这以后,不知为什么我对一个人拜访他感到害怕。这并非是内心有愧,完全象做恶一样,不知为什么就是做不出来。我感到害怕的不是阿武,而是我自己。

而且,寒假回家之后,我变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和以往不同,我想一人独处,对亲人感到从未有过的讨厌。我只是想着你和阿武的事情。考虑这件事的除我之外别无他人了。所以,寒假结束后,我得知春田叔叔的存在时,受到了很大震动。我想马上与你相见,把这个重大事件告诉你:你这位年轻的春田叔叔与阿武相识。

你的脸闪耀着快乐。这是意外发现疏远的人竟有极近的关系时的快乐。但是,我却感到被推进了深深的悲哀谷底。

我没想到,春田叔叔这个人一出现,即使没有我,该成功的事也就成功了。你们的结合,乃是命运所致。不过静子,不要误解,我不是对你们俩感到嫉妒,而是对春田叔叔。叔叔的出现,使我寂寞难忍。我嫉妒死了。

我想象着以我为中心使你与阿武结合的所有场景,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与阿武的结合竟以另外一个人为中心。我是多么任性,多么自以为是啊。这于你这般纯真的人,也许是奇怪的,但我为了战胜这种嫉妒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要以自己的手使你们俩尽早结合。

说真的,这以后我便开始感到与阿武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一种无言的约定。我现在感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心灵的觉醒呢?还是因为阿武进一步向我迫近了呢?反正阿武看着我的目光中,开始带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如果说这是阿武的愤怒,那也许是我的自负,但即使如此,他的眼睛里也开始闪现出对我的责难。

但这一切已经晚了。可以说,因为我从目光中看到了阿武爱的证据,便极心安了,我想我能够退避三舍了。时至今日,向静子道出这些,也许是我卑鄙的怀恋。可我想还是说出来的好。还有一件事,我想也是说出为好。

还有一件事——这是你一无所知的事。

那时,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阿武的信,只简单写着有话想和你说,你一个人来一趟。约会之日,淫雨霏霏。

“呀,这种天气……”

阿武公寓里的老大妈这样一说,我马上不好意思起来。

“衣服都湿透了。”

阿武说着站起来,象是要抱我的肩,但只是做了这个动作便坐下了。我透过拉窗的玻璃,看着庭院里不知名的小花在雨中颤抖,等着阿武说话,但他什么也没说。沉默良久,我感到不自然,便小声催促道:

“喂,想说什么?”

“嗯,你想是什么?"

“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

“不,不……

“知道一点?”

.“嗯,不过是我自己猜的。”

“你自己猜的也可以,说说看。”

“啊,你真滑头。”

我脸一红笑了,想不到他又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换个语调说:

“就要毕业了吧,确定什么方针了?”

“方针?”

“没什么。临近毕业,好多事情要考虑呀。”

“但目前还没什么。”

“怎么能没有呢?为了以后不后悔,现在可别马马虎虎的。你最近有些变了。”

“.……”

“也许是我感觉错了。但愿是我感觉错了。我讨厌最近的你。”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

“那么,你毕业干什么?”

“干什么,只好回家了。”

“傻瓜!不是这事。是这之前的事。你还不明白吗?是结婚!”

“啊!那……。我还没想过,真讨厌。”

“这不是头等大事吗?”

“别说了,真是的!”

我双手捂住脸。事情发展到预料之时,我的心却被投进了完全出乎所料的混乱之中,只是迷迷糊糊地打断了谈话。但此时阿武强硬起来,毫不容许我这种态度。他突然夺过我的两手,把它抓在自己的手里,断然说道:

“不!你今天别搪塞我!因为这是你我的大事。怎么样,我明说了吧,你爱我吧!”

“啊!”

“那我们可以结婚!”

幸福向我涌来,我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只知道抓住我的手的大手,是阿武的手。

我就那么被阿武抓住手,呆然良久,但过一会突然伏下脸,开始激烈地哭起来。那时为什么会流泪呢?过了一会儿,阿武默默松开了手。

我哭的时候,端正地站了起来。阿武如此认真,我也不好太任性。现在真是重大时刻。我拭去泪水,用自己都吃惊的断然态度说道:

“我刚才哭了,对不起,请原谅。不过,这是因为我太高兴了。”

“是吗?谢谢。”

“不,这和那件事不同,和结婚不同。”

“你不愿意吗?”

“什么?不愿意?是太可惜了。我怎么说好呢,结婚太可惜了。”

“你在说些什么!是和我!”

“是的,如果和别人,我就没什么感到可惜的了。”

“别开玩笑,我们说正事呢!”

“是的,我没开玩笑。说真的,我爱你爱得甚至害怕结婚。即使不结婚,我也极心安了。我如果能和你结婚,我就与一个我更不喜欢的人结婚了。但我讨厌结婚,现在无论和谁。”

我说完,以全身心的信赖看着阿武,阿武以怜惜的目光看我说:

“这是你的真心吧。你不后悔吧。这事就说到这里吧。”

这时,我象孩子一样点点头,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激动的高潮过去了,我们俩都怏怏地神情恍惚。我以与刚来时同样的姿势,眺望着雨中的庭园草木,感到无限美好。我想,这事本应在两人间造成一种隔阂,而我们俩之间却比以前增加了静静的爱的流通。只要阿武在我身边,不,即使不在身边,只要知道阿武这个人,于我便是极充分、极深切、极大的安心了。


大家都回家了,你和我走在寂静校园的藤架下。天气阴晦,湿润的土地上只有我俩小小的跫音。遇到小石子,我轻轻踢一下,于是,你便接着轻轻踢一下。我踢,你踢,就象我们情投意和的象征,我脱口说道:

“喂,静子,我问这事有些奇怪,你在家任性吗?你的父母是比较自由的人吗?”

“嗯,怎么说呢?我没有说过任性的话呀。我讨厌乱说话。”

我便以此为开端说:

“静子,说来有些唐突,如果阿武想要你,你怎么办?”

“啊!你真坏,嘲笑我吗?想让我丢脸吗?不过,你和他不已经定下来了吗?”

你很惊讶,但我与阿武不过是兄妹般相爱,与结婚的关系不同,说真的,我带你去植物园,就是为了使你与阿武相识。我于是用力地说:

“不是不是!”

你的话少起来,我抱着你的肩头,沉默良久。

我想我比你还要微动。我做的事情毫无不自然之感,达到了纯情的忘我之境。于是,你突然哭了起来,两手捂在脸上,完全象个孩子。

可爱的静子,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我便感到我体会到了母亲的感情是多么幸福啊。也许我比你还幸福。我爱抚着你的肩头说:

“天凉了。静子,冷吗?”

“嗯。”

“回去吗?”

“嗯。”

“那我们快点走吧。”

我们并肩向水池走去。睡莲叶泛着幽光。

“我这个人呀,我讨厌长生。”你说。

“别瞎说,静子,你怎么了?”

“我只是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快乐。现在死去该多好!”

“我也很快乐。”

“我毕业和关子分开了怎么办呢?我真是个懦弱的人,自己什么也干不了。”

我们就这样蹲在池边,始终出神地看着群群青鳉在水中游动。

那天与你分别回来后,我感到自己象骑士般充满希望。阿武和你都是软弱的。只有我是强大的。

那以后,我们完全象对恋人了。你象向阿武撒娇一样向我撒娇,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血中流动着阿武的血。在我的心中,你与阿武已定下终生,但你们之间却丝毫没有接近。怎样才能使事情有所进展呢?我爱你们爱得越来越强烈,我想采取美好的手段了。

我一诱你去见阿武,你便凄然羞涩起来,只是摇头。在我感到迷茫的时侯,迎来了寒假。我决定给阿武写信。我没有强迫阿武似地写出我的一切意见,而只是尽量纯真地写了我们那天在池边的谈话、你的哭泣和我的欣喜之情。

半个月以后,阿武回信了。阿武这封信现在仍在我手里。

“先日我们虽然那样相见,中止了谈话,但我还想见你一次,战胜你。你说,即使不结婚也心安了,我深有同感。但是,这决不能成为不结婚的理由,而应该正相反。”

信便这样开头了,接着开始写你:

“说真的,我也爱静子。如果没有与你的关系,我也许更喜欢静子。……我毕业比你们晚一年,所以这事不必着急。我想,与静子直接说,还不如与静子双亲谈谈好。”

写到这,阿武的信便完了。

静子,你读到这里,会怎么想我呢?是如我所料感到放心了,还是超乎我之所料感到无限寂寞呢?也许这都是真实的,但是静子,我最先想到的是:

“啊,男人真坚强啊!”

我的确是这样深有所感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

“啊,男人真坚强啊!

我这样想着,脑屏上浮现出阿武一个人行走的身姿。这是无需同伴的身姿。然而,女人却做不到。我就遇到了这个弱点,这也可以说是女性的宿命。我似乎刚刚懂得,对于我们女性是全身心,而对于男子则只是一半,我有一种被推倒在地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阿武的决断过于鲜明,我们的将来被过早地决定了的缘故吧,也许还是由于我的嫉妒。

实际上,我把这件事的发展想得更加复杂。我在期待着盛开更加浪漫的花朵,预想着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加华丽。

算了,别再追索了。一切都如愿以偿,我的心无比高兴,这并非谎言。

随着毕业,我们分别了。你与阿武的结婚典礼,是在立春的前夜。

那天,东京下了冰冷的雪。你也感觉到了吧,那一天一夜是多么漫长啊。时间象是静止不动了,我无法忍受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什么也干不下去,马上便泪濡衣襟了。

这不是悲伤。我对你们的爱情,使我觉得今日的贺喜客人只有我一个人便足够了,我远远离去,这使我感到寂寞凄苦。

你们是在阿武的故乡举行的典礼。但不久阿武就职于东京一家公司,你们便有了家庭。

啊!你们进京,在东京开始新婚生活,不,我们三个人又回到了往昔。我感谢上苍,我相信爱情是通天的。

四月初,阿武先进京做各种准备。我和阿武每天都到处寻找静子现在住的这幢房子。

我们到东京站接你,你躲到阿武身后,羞涩地只露出脸来。我绕到身后,使劲打了一下你的肩头。

“啊!”

你脸一红,和以前一样,突然弯了一下腰。

“你来啦!”

我一抓住你的肩头,你就要把脸藏起来:

“真不好意思。”

“太棒了!你来得太好了!”

“我以为你变化很大昵。”

“我怎么能变。倒是静子变化很大啊,象个新媳妇啦!”

实际上你更美了。你双颊光润,脸上充满幸福,举手投足都体现出极心安的信赖。在那幢郊外的房子里整理行李时,我更加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你用纤细的手指去解紧系着的绳子,我担心地看着你,怕你弄坏了手伤了皮肉,你便忽然停住了手,抬头看着阿武。阿武立刻默不做声地使劲解开了绳子。你自己抱着个大抽屉,想把它插进高处,于是阿武便过来帮你。于是,你便把抽屉交给阿武,去忙别的了。

我大为感动。这才是家庭。我心荡神驰,这不是我从未见过的静子吗?这不是我从未见过的阿武吗?

“我原想没什么东西,可真不少啊。”

你神情爽快,不知疲倦。

“到这儿来看看,那里的树丛真漂亮。”

我们俩并肩坐在二楼的楼梯扶手上,阿武在下面喊道。

“就到这里怎么样?静子累坏了!”我说。

“这天真热。”阿武便坐在行李上,轻松地做出一副孩子般的神情看着我说:

“你好象又在奚落人。反正你最近总是奚落我。”

“这是羡慕,所以是互相的。”

黄昏,我精疲力竭地回去,孤寂之情充溢胸间,好象公寓生活将永远伴随着我,我感到我需要一种支撑。

这算什么事儿啊!难道这就是我乞望的欢乐吗?冰冷的四壁如监狱般难以逾越。我感到我被人抛弃了,甚至想四壁之外的幸福与我大概毫无关系。我所期待的并不是这些。

而且,我被痛苦的欢乐笼罩着,你的纯真、你羞涩的眼睛、忍住笑的嘴,都历历浮现在我的眼前。

“两个人的东京,两个人的东京。”

我哼着咒文般睡着了。


东方破晓。我心里只想着见到你们。电车也象等待早晨等得不耐烦,飞也似地跑着。我象是去看被一夜狂风吹得落英缤纷的花儿一样,心中充满了不安和期待。

站在你的家前,我对自己来得太早感到不好意思。我胆怯地打开门,只见你穿着白色的围裙,是个美丽的新娘。我胸口一阵发紧,目不转睛看着你。

“啊,真讨厌!看什么呀!”

“我以为看错人了呢,真让人吃惊啊!”

“讨厌呀!”

“你起得这么早,穿得那么漂亮,所以我才吃惊啊。”

“了不起吧。阿武说今天午饭后去买东西,你给当老师吧。”

“买家用的东西,我这个老师可靠不住。

“哎,你先上二楼吧,他刚刚起来,正发呆呢。”

我撇下你上了二楼,阿武背对着射进朝阳的窗户,正悠然地吸着烟。

“真自在呀!”

“嗯。”

向我点头的阿武和穿着围裙的静子,都有一种我未尝知道的表情。……静子的坐垫上,放着两只藏青色布袜子,光凭这一点,便可感觉到你们俩生活的一斑。我用目光扫了一下那些似乎不该看的东西:房间格橱的搁板上,静子的手提包、金属制的和服带扣与阿武的手表、香烟、手帕等随随便便地放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还没有习惯于这飘散着的新鲜的幸福。无论看到什么,我都脸红心跳。

“还什么也没筹办齐呢。”你说。

在早餐桌上,你也只说些今后的生活,一句也没有装饰回忆的话语。我所感到的,与其说是被抛弃的寂寞,莫如说是前途无望的悲哀。午后在商场买的每一件东西,都在加固着你们的生活。还说要我做老师,你一件一件地挑选的零零碎碎的家庭用具,连我都不知道,我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你。这就是那个静子吗?我感到这些东西阻挡着你与我爱情的回亿。我忽然将目光移向阿武,我总觉得他极放心地任你买东西。而且我还感到,啊,这便是阿武,这个人改变着静子。你们俩分明开始出发了。

这是多么悲哀的嫉妒啊!但现在我能说什么呢?为了你们,我也改变了自己。不久,我便理解了家庭的欢乐。与其说我自己自由地生活,莫如说我在远远地爱着你们的生活。

写一下那次往昔的欢乐在我们之间重返的事情吧,只写这一件。那便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公寓里接待你的事。

那天,我怀着极大的期待,思忖着能在这个房间里见到没有家庭气息的你,

我藏在车站的墙后,“哇!”地一声跑出来抱住了你。

“呀!”

你吃了一惊,笑了起来。是静子!这才是静子!我象找到了失去的东西般欣喜若狂。

我们胡乱笑闹着并肩走上缓缓的坡路。房间的门一关上,便没有什么隔在我们俩中间了。我感到这缺少装饰的冰冷房间立刻变得温暖而有生气了。稳静的沉默之后,我深情地说:

“哎,静子,这样一来,我感到又象回到从前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切都是谎言……”

“是啊,刚才我也想这么说。我呀,甚至回想起你穿过的衣服了呢。”

你说着,目光专注象是凝思着什么。我看着你的眼睛,一时间涌出很多回忆——我们俩坐着的校园椅子上,紫藤花落英缤纷;有个白色的球掉了下来;你纤指上绕着青丝;学校宿舍房间里火炉旁你细弱的肩头;含泪的秀目……。

“我每天都这样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总是回想着过去的事情。也许再也没人比我更喜欢回忆了,一想到这里,我真感到寂寞啊!”

“你这么一说,我更感到难过。这些天我和他说过,到底什么东西能使你感到满足呢?”

“呀,你瞎猜什么呀!我现在没什么不满足的呀!你们到东京来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这且不管,我只是说,我总是回忆过去,所以才感到寂寞的呀!”

“嗯,我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我这般要好,我想谁都会有这种心情的。你一不幸福,我就难过。最近我总是出神地想,你如果比我幸福该多好啊!前些天我把这个想法和他说了。”

静子,你悲戚地轻声向我述说着,我感到高兴,更打动了我的心。我知道,让你想到这些,是我的不是。

“静子,你真是太温柔了。我现在要比你还幸福让你瞧瞧。所以,我每天都在学习呀!”

“学习就能幸福吗?我感到这是在逃避。”

“逃避?静子你也这么说吗?”

“我和他说了,不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关子也到我们家来吧,我们俩都想来呀,我想三个人一起生活呀!”

“可……”

我笑着哭了。

傍晚,我送过你一个人回到公寓,虽然仍是寂寞,但到处都漂弥着你的清香,使我再也不感到不安了。我一个人安心地躺在了床上。


译文选自:叶渭渠等译《日本新感觉派作品选》,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18-38页。本篇译者为杨晓禹。仅供日本文学学习、参考之用。

整理校对:简亦


关于《少女之心》(『むすめごころ』):

1936年(昭和11年)、雑誌『雄弁』8月号(第27巻第8号)に掲載。1937年(昭和12年)7月20日に竹村書房より単行本刊行。思春期の少女の微妙繊細な“むすめごころ”を描いた書簡体形式の短編小説。少女・咲子が自分の親しく付き合っていた男友達・時田武を、親友・静子にゆずって結婚させるまでの経過を綴った作品である。大好きな可憐な静子の幸せを願い、武への愛をあきらめる少女の微妙な心理が、それとは裏腹に鮮やかに描かれ、「今の世に変はらぬ若い娘心の不思議」(『むすめごころ』)がよく感じられると巖谷大四は解説している。

——巖谷大四「解説」,川端康成『夕映え少女』,新風舎文庫,2006年6月,pp.258–266.

《少女之心》,刊登于1936年杂志《雄辩》8月号(第27卷第8号),1937年7月20日由竹村书房发行单行本,是一篇描写青春期少女微妙纤细心理的书信体短篇小说。该篇小说(书信)描写了少女咲子(译文译作“关子”)将与自己关系亲密的男性朋友时田武(译文译作“田武”)让给闺蜜静子,促成二人结婚的经过。为了成全自己深切爱着的可怜的静子的幸福,少女咲子不得不放弃了对武的爱;而与这样的微妙心理相对,小说还描绘出那种“现世仍未改变的少女之心的奇妙莫测”,读来令人感触尤深。

——严谷大四《作品解说》,载川端康成《夕阳下的少女》(『夕映え少女』),新风舍文库2006年6月版,第258-266页。

吉高由里子、山田麻衣子等主演电影:《夕阳下的少女》(2008年)海报,改编自川端康成《少女之心》《夕阳下的少女》《意大利之歌》《浅草姐妹》四则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

川端康成(1899-1972),生于大阪的一个医生家庭。10岁以前,他的父母、祖母、姐姐相继去世;15岁时,与他相依为命的祖父也离开了人间。家庭的不幸和孤儿的生活对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在他的不少作品中都带有一种孤独的情绪。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以抒情见长,着意追求日本式的传统美。由于创作方面不断取得成果,川端康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获得多种荣誉头衔和奖金奖章,从1948年起任日本笔会会长,1958年起任国际笔会副会长,1960年获法国艺术文化勋章,1961年获日本文化勋章,1968年10月17日,瑞典皇家科学院根据《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决定将当年诺贝尔文学奖授给川端康成,表彰他以卓越的感受、高超的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内心的精髓”。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口含煤气管的自杀方式离开了人世,未留下纸质遗书。


【拓展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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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川端康成:《少女之心》(『むすめごころ』) - 八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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