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世态与“屌丝”姿态

人情世态与“屌丝”姿态

    （附注：这是几年前凤凰网编辑约稿的一篇“命题”作文，记得当时发表后反响热烈，今天重发在B站与伙伴们分享，过两天再发一篇新近的文章——《得屌丝者得天下》。） 

一  吊诡：“屌丝”话题

“屌丝”是这两年最为火爆的网络热门词，前几天“@冯小刚”连发两条微博说，“屌丝”“就是JB毛，是对境遇不堪者的蔑称”，“称自己是草根是自嘲；称自己是屌丝那是自贱。分属两个不同群体：一个是弱势群体，一个是脑残群体。”这两条微博一下子捅了马蜂窝，无异于给这个本来十分火爆的“屌丝”火上浇油。另一政协委员也跟着起哄，要求政府净化网络上的“屌丝”语言。冯小刚的《甲方乙方》《手机》很“好笑”，而他有关“屌丝”的微博评论则很“可笑”。用“屌丝”的话来说，冯导与自己的时代似乎已经“out”了。至于那位要求净化网络“屌丝”语言的委员，不用说，简直就是生活在类猿人时代的“菜鸟”。

“称自己是屌丝那是自贱”的说法失之简单片面，要求网络上过滤“屌丝”语言更愚昧颟顸。网络上基本是“屌丝”语言的天下，哪家网站要是过滤掉这些语言，也像央视那样打官腔，也像《人民日报》那样写八股，这家网站肯定是想自阉或者自杀。除非强制命令或特殊原因，哪个私人愿意订阅《人民日报》？有几人愿意收看央视新闻？要是把网络也弄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御宅族一定会像躲瘟神一样逃走。

如果不是凤凰网编辑热情约稿，我本人很少关注“屌丝”语言，更没有想过要使用这种语言。长期专业训练使自己更熟悉书面语，使用“屌丝”语言难以得心应手。另外，自己的年龄与“屌丝”们也有代沟，不愿意用“屌丝”语言来装嫩。不过，这些并不影响我对“屌丝”语言的好感。大家知道，社会上出现了一大批“屌丝”，就必然会冒出大量“屌丝”语言，它们不会因哪个人的喜爱而产生，也不会因哪个人的讨厌而消失。再说，“屌丝”语言也会给汉语注入新的活力，它让汉语语汇更加丰富，风格更加新潮，功能更有表现力。

只要不心存偏见，你就会发现“屌丝”语言比假装正经的官话更真实可爱。当“屌丝”作为一种身份的时候，“屌丝”语言表现了某一特定时期的世态；当“屌丝”作为一种行为方式的时候，“屌丝”语言表现了某一阶层独特的“姿态”；当“屌丝”作为一种情绪宣泄的时候，“屌丝”语言表现了某一历史阶段特殊的社会心态。

二  世态：阶层固化

近二三十年来，社会阶层不仅急速分化，而且分化的阶层急速固化。阶层分化非常自然——从理论上说人人应当生而平等，但实际上人人生而不平等：每一个人的能力有高低，机遇有好坏；阶层固化则十分可怕——它让上层永远独占社会资源，它堵塞了下层向上的通道，它让笨蛋窃踞高位，它让精英屈居下僚。“屌丝”便是阶层分化和固化的产物，“屌丝”语言便是这种固化世态的生动展现。“屌丝”通常是指那些天生的倒霉鬼和生活的失败者，或者是上帝与他们捣蛋，不是生在农村，就是长得矮胖，或者是运气与他们作怪，不是考场失手，就是商场赔钱，要不就是情场失意，如永远不能成为城里人的农民工，永远租房的无房族，总是看别人脸色的小跟班，难以找到工作的“三本生”，只能仰望“女神”的单身汉……

“高富帅”是“屌丝”语言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之一。“屌丝”们对这种人可能有些许的羡慕，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讥讽与不屑。“高富帅”常指那些官二代、富二代和星二代，“高”也好，“富”也好，“帅”也好，都不是由于才气，不是由于努力，而是由于天生，由于世袭，由于运气。“高富帅”既是社会阶层固化的结果，同时他们又加深了社会阶层的固化，难怪“屌丝”们说到“高富帅”时，恣意调侃中又不免恨恨然。与“高富帅”相对的是“矮矬穷”，特指那些囊中羞涩、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男人。女人看他们不入眼，机会与他们不沾边，金钱更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人间所有倒霉事他们全都碰上了。与“高富帅”相配的是“白富美”，与“白富美”相对的则是“女屌丝”。不用说，“白富美”同样来于天生和世袭，这更使“女屌丝”们不服气。“女屌丝”说到“白富美”时，语气比“男屌丝”说到“高富帅”时还要尖酸刻薄。常言道，龙找凤，鱼找虾，乌龟找王八。“男屌丝”们特别恼火的是，“白富美”最后都成了“高富帅”的新娘。“屌丝”们的雷人语录中就有这么一条：“年少无知的我，爱上了年少轻狂的你，我们的相爱不会有好消息！”在当今之世再也没有昔日的唐伯虎，再也没有中国的于连，“屌丝”们在官场商场上一败涂地，在情场上也别想搞什么“屌丝逆袭”。“女屌丝”就是情场上的那些“恐龙桑”、“欧巴”和“姐贵”，“男屌丝”当然就是那些情场上的“青蛙”、“犬科”、“狼族”、“包子”和“兄贵”。无论“男屌丝”还是“女屌丝”，在正统人士的眼里全是社会的“废柴”。这一组“屌丝”语言形象地表现了阶层固化的人情世态。

三  姿态：卑微“跪舔”

美国亚历山德拉·贾菲编过一本《姿态：社会语言学的视角》，书中有一篇文章说某一阶层的语言风格，其实就是那一阶层所展露出的某种“姿态”（the style as stance）,而这种“姿态”又是那一阶层行为模式的表现。可惜这本新颖的社会语言学著作没有译成中文，但愿有更多语言学家来研究“屌丝”现象和“屌丝”语言。这里我们从“屌丝”语言中，一起来看看屌丝们的社会“姿态”。

屌丝不像上世纪60年代美国“嬉皮士”那样与传统决裂，在“性解放”中张扬个性，显得那么桀骜、狂放、怪异和粗犷。美国嬉皮士们有自己的理论代言人——马尔库塞，有自己的艺术表现形式——摇滚乐，还拥有自己的文学家和诗人——金斯堡等。嬉皮士们只“嬉皮”其脸而严肃其心，他们疯狂的行为举止指向明确的社会目标：冲决一切违背人性的戒律，砸碎一切束缚生命的禁忌，破坏一切阻碍进步的社会等级。黑色幽默小说怪诞奇异，摇滚乐更是放肆癫狂，在这些文学艺术中不难感受到嬉皮士们生命的旺盛、意志的坚强和摆平一切的勇气。

中国屌丝们的社会“姿态”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跪舔”。

“跪舔”是屌丝们典型的姿态造型。去年一位女大V发了这样一条微博：“屌丝心态就是将个人能力不足导致的问题视为外界对个人本身的迫害。”屌丝们面对如此贬损却没有愤怒，大家反而高呼“给女神跪舔！”、“给女神下跪！”“屌丝”这次被冯小刚导演骂为“JB毛”， 网友“@拚搏98435264”只说“啊！我受伤了……”“@Misssssssss艺楠楠楠”说：“我承认我他妈的就是个屌丝。”另一网友“@吉尔菲艾斯alantam”说：“冯小刚无敌了……”还有的“屌丝”笑嘻嘻地说：“膜拜冯导！”尽管“@jason1funk”承认“四百万屌丝的心都被他伤了”，可屌丝们还是选择逆来顺受。“跪舔”、“下跪”、“膜拜”这类行为语言，当然有轻视、反讽与不屑的意蕴，但也有一种“我认了”的服输。

去年6月《新周刊》做了一个《屌丝传：从精神胜利到自我矮化》的专题，其中谭山山《屌丝进化论：从躲避崇高到自甘下流》一文，将“屌丝”的精神渊源一直追溯到古希腊，认为“犬儒主义代表人物第欧根尼是屌丝的鼻祖”。其实，犬儒主义在第欧根尼时期主要是愤世嫉俗，发展到后期才表现出玩世不恭。第欧根尼具有强烈的道德热情，主张像狗一样过简单纯朴的生活，将自己从世俗中解脱出来，只在自己的内心寻找幸福。我觉得“屌丝”精神上的远祖是我国的庄子。《庄子·大宗师》篇中写到子舆得了拘孪病，五脏血管向外，肩膀高过头顶，面颊弯到肚脐，子舆不仅没有半点埋怨，反而兴高采烈地感恩道：“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用白话来说就是：老天多么伟大呵，把我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还说自己对目前的处境一点也不厌恶：“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这段话的大意是说：我有什么好嫌恶的呢？老天要是把我左臂变成鸡，我就用它来为人们报晓；要是把我右臂变成弹，我就用它去打斑鸠来烧烤美味；要是把我的屁股变成车轮，把我的心灵化为骏马，我就乘着它到处转悠，还免去了另外找马的麻烦！你把我弄成驼背就是驼背，你把我弄成鸡就做一只鸡，你把我弄成狗就当一条狗。今天的“屌丝”活像庄子笔下的子舆投胎转世。他们称自己是“屌丝”，“屌”是对男性生殖器的粗俗称呼，称自己是一个“屌丝”显然是自轻自贱。冯小刚说“屌丝就是JB毛”不过道出了实情，“屌丝”听了并不感到难堪，好像也没有多大的气恼，偶尔能听到像“@谁是这个国家主人”这种咒骂：“缝小肛”，有时也能听到像“@gracias-t9 ”这样粗俗的埋怨：“你懂个卵。”或像 “@侬封我心”这样的反唇相讥：“笑了，是您老了跟不上时代步子。”在冯小刚这两条微博后面倒是经常看到“@拗起气来的鲸都跳脚”这样的“抛砖”：“我太爱你啦！”“屌丝”们像《大宗师》中的庄子一样，你说我是个“JB毛”，那好吧，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JB毛”，怎么样？

表面上看，“屌丝”就是今天的庄子，而庄子就是古代的“屌丝”，二者在异己的命运面前都听天由命。庄子在《大宗师》中解释自己的行为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他认为人之有死与生，就像天之有昼与夜，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命运只能接受而不可抗拒。不过，庄子与“屌丝”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庄子听命于天却不听命于人，他接受天的任何安排，但从不听从人的无理摆布。他一生视权势利禄功名富贵如“腐鼠”，一生执著地追求令人神往的“逍遥游”，为此，宁可做一只自由自在曳尾泥途的乌龟，也不愿意受楚王的卿相之聘。如今的“屌丝”在精神上没有“天”这一维度，他们不得不服从制度的人为安排，不得不接受社会施加于自己的不公待遇。我们从“屌丝”的行为、爱好、习惯和语言中，看不到对更好社会的期盼，更看不到提升自己精神的渴求，甚至看不到对改变现状的幻想。他们嘲讽“高富帅”，穷损“白富美”，不是说他们这样有什么不好，相反是说自己不能像他们那样得到。网友“@Abel爱摄影”这一跟帖很有代表性：“恨爹不成刚，恨爸不双江。”“屌丝”们在内心深处认可了赢家通吃的价值观，只恨自己和家人没有成为社会的“赢家”，所以他们对现实有埋怨而无抗争，有不满而无意改变——他们将现实中的“已然”，当作了价值上的“当然”。向往“逍遥游”的庄子，其灵魂非常高贵，“恨爹不成刚，恨爸不双江”的“屌丝”，精神上多少有点卑微。

从纵向上的精神谱系看，庄子与“屌丝”一代不如一代；从横向的社会比较上观察，“屌丝”与“嬉皮士”也不可同日而语。“嬉皮士”的形象狂放而刚烈，他们具有推倒一切成规的勇气，也有改变社会秩序的毅力，“嬉皮士”的鲁莽灭裂当年就让人情绪激昂，他们身后留下的巨大精神财富更让人无限神往——谁听到摇滚乐不亢奋？谁想到性解放不激动？谁看到黑色幽默不会心地微笑？这是由于美国社会那种体制，让年轻人相信一切都可以改变，大家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几年前奥巴马第一次竞选总统的口号还是“change”。所以“嬉皮士”们富于生命的活力与激情，具有丰富的想象和无穷的精神力量。反观我们这里的社会图景，“屌丝”们的一切都早被别人所“代表”，他们只能在互联网的玻璃屋中发发牢骚。上学时遇上学费高涨，毕业时遇上“萝卜招聘”，走上社会时遇上房价惊人，结婚时遇上高傲的“女神”或冷漠的“男神”……在社会这座“万里长城”面前，个人显得太渺小太无能，“改变社会现状”——你没有疯吧？“改变自己的处境”——你没有发烧吧？在这个“你爹不成刚，努力也冤枉”的时代，可怜的男女“屌丝”们还能怎么样呢？我们这里的“屌丝”没有冲动，没有激情，没有抗争，没有幻想，甚至没有热讽，只有埋怨，只有起哄，只有滑稽，只有调笑，只有下跪，只有冷嘲……

我们这个时代价值处于真空，精神一片迷茫，理想完全失落，底线彻底突破，只有在今天，也只有在中国，才会出现“屌丝”这一特殊群体。

屌丝们“跪舔”的“姿态”，我们对它有一种“理解的同情”，但它不值得人们仿效和尊敬。

四  心态：自恋自嘲

我们聊了“屌丝”语言所反映的“世态”，也看到了“屌丝”语言所展露的“姿态”，那么，“屌丝”们普遍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社会“世态”和群体“姿态”，决定了“屌丝”们的个人“心态”。

在一个各阶层完全固化的社会环境中，所谓“个人奋斗”会成为大家的笑料。在魏晋门阀制度时期，世家大族的后代无须努力就能“平流进取，坐致公卿”，出身下层的“屌丝”再怎么拼命也爬不出泥淖。左思就曾在《咏史》诗中喟然长叹：“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诗中的“世胄”就是世家子弟，也就是今天大家痛恨的“官二代”。今天的社会无疑比魏晋那个时候好多了，但阶层的固化现象仍然十分严重。子弟有灵气不如爹妈有势力，本人有“才”不如爹妈有“财”。这种处境当然影响“屌丝”们的心境。

我们先来听听“屌丝”们的一段经典对话：

“你看到了什么？”

“无尽的黑暗！”

对于任何一个青年人来说，可怕的不是穷也不是累，是见不到阳光和看不到希望。见不到阳光内心就一片灰暗，看不到希望哪来奋斗的动力？这样，我们就容易理解为什么“屌丝”们喜欢在博文后面“抢沙发”，抢不到“沙发”就占一把“椅子”，占不到“椅子”就找一条“板凳”，连“板凳”也找不到就坐“地板”。也容易理解为什么那么多“屌丝”喜欢半夜三更在网上“种菜”、“偷菜”。这一切无非是以无聊之事来打发有涯之生，用没有意义的生活来消磨没有“奔头”的生命。除了去“抢沙发”和去“种菜”，他们还能去干什么呢？还能像三十前的《人民日报》社论那样，号召他们去“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吗？

他们不敢幻想成为社会中的“高富帅”或“白富美”，也没有信心成为职场上的“白骨精”。“屌丝”在网上“灌水”很容易“high”起来，一到干正儿八经的事情就拖沓慵懒，一想到正襟危坐深夜读书就哈欠连天。据说“屌丝”们又特别“伤不起”，因而他们热衷于在网上“泡妞”，却害怕回到现实中去恋爱。于是，很多人最后从“萝莉”熬成了“御姐”，从“幼齿”变成了“御宅”，从“力争上游”变成了“自甘下流”。

“屌丝”们“自甘下流”的人生心态，使他们既自恋又自虐，既自嘲又自贱。我们在“屌丝”语言中不时发现，“屌丝”往往在自贱的同时，也恶作剧地作践自己的同类。如把有性生活的女性蔑称为“黑木耳”，将本分守节的女性戏称为“粉木耳”。这真叫女性左右都不是人——前卫了会遭人唾骂，保守了又会被人嘲笑。他们把职场上的骨干称为“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把生活中的失意者称为“蛋白质”—— “笨蛋”＋“白痴”＋“神经质”。他们对一切都加以无厘头式的亵渎和恶搞：唐诗中意境优美的“停车坐爱枫林晚”，在他们口中成了不堪入目的“停车做爱”；永恒庄严的“真理”，在他们口中成了称王称霸的“王道”；可恶的“人身攻击”，被他们改成了好笑的“人参公鸡”……整个世界在“屌丝”那里全成了哈哈镜中的图像。

当然我们大家都能从“屌丝”语言中，感受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屌丝”们自嘲的背后该有多少无奈，他们“high”得起劲时却藏着无穷心酸，他们在嬉笑怒骂中眼含着热泪，他们在现实社会无路可走时才去拼命网游。他们主观上从来不想去改变什么，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什么也不能改变。

网友们常常说“又屌丝了”，“前天我很屌丝”。可见，“屌丝”现在有很多引申义，它已经从一种身份引申为一种处境，又从一种处境引申为一种心态。“屌丝”们心态的最大特征是什么呢？还是来听听“屌丝”雷人语录中的夫子自道吧：“实乃人间惨剧，竟无语凝噎。”

既然如此，尚何言哉！

                                                                      201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