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诚与明清史刻意的“误读”诠释。

八卦谈佚名 ▪ 2024-04-09 00:29:38

这是一篇转载的文章，本篇论文原作者为余境熹先生（《刻意》艺文志总编辑），该文曾获2021 ACG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巴哈姆特论文奖（备选）。原文为繁体中文，此处转载为简体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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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此篇涉及大量历史材料，却非考据式的研究。诚然，新海诚（SHINKAI Makoto, 1973- ）的动画电影不时会提起其他文本，像是《言叶之庭》（ The Garden of Words ）引用《万叶集》（Man'yōshū ），《天气之子》（Weathering with You）主角随身携带《麦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等；若对这种「文本间性」的联系细加研析，除了能发掘新海诚寄寓的意思之外，亦有助拓宽电影主题的演绎空间。

但本文的分析策略为刻意的「误读」，锐意把和作者意图离水万丈的材料读入电影之中，从而建构新的比照体系，突破惯性思维。后现代名家中，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1]、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 1930-2004）[2]、茱莉亚．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 1941- ）[3]等人的论说皆为「误读」提供支撑。借用克莉斯蒂娃接受访谈时的响应，这种跳脱的发挥可望「领文本跨越自身的藩篱，为诠释敞开更宽广的背景」[4]。

首先经由「误读」，《天气之子》实可演绎成对明清鼎革的艺术重编。这从动画电影的男女主角命名、晴雨象征系统、次要人物安排，乃至标题的设计等等，均可窥见蛛丝马迹。

（一）主角姓名的转码

男主角森岛帆高（MORISHIMA Hodaka），以汉字论，「森」字即「三木」。森岛帆高又与怀念亡妻的须贺圭介（SUGA Keisuke）形象重迭[5]，而后者被须贺夏美（SUGA Natsumi）唤作小「圭」。「圭」与「三木」合并，即为「三桂」。就字面看，森岛帆高与吴三桂（1608-1678）能建立初步的联系[6]。与之对应，女主角天野阳菜（AMANO Hina）则为一代红颜陈圆圆（1624-1681?）之化身。陈圆圆字畹芬，「畹」字与「野」字、「芬」字与「菜」字的起首部件是完全一致的[7]。据此联想，天野阳菜曾打算到风俗店工作，而陈圆圆适正为著名的秦淮艺妓，两者似可相通。

陈圆圆本居南方，只因田弘遇（?-1643）选美上献明思宗（朱由检，1611-1644，1627-1644 在位）而进入北京。但明思宗忧愁国事，无心享乐，陈圆圆遂仍归田弘遇，其后于田府初见吴三桂，并由后者纳为妾侍。森岛帆高欲向天野阳菜表白，以及二人三年后重逢之地，乃是山手线的田端站。「田端」一名中，「端」有开端之意，而吴三桂和陈圆圆姻缘的开「端」，即在「田」弘遇府。

这时再看森岛帆高把天野阳菜带回地面时喊出的对白：「就算再也不会放晴也没有关系！……对我来说，阳菜比晴空更重要！……天气——……让它继续疯狂也没关系！」[8]实在即等同吴三桂不管天翻地覆，定要夺还陈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9]，放清兵进入山海关。

（二）政权更迭的象征

吴三桂为救陈圆圆，致使清帝入主中原，全面取代明朝；森岛帆高救回天野阳菜，代价是晴天不再，大雨连下三年。由此逆推，「晴天」乃是代表「大明」，「雨水」绵绵则指向「满清」[10]。回溯一下，森岛帆高在《天气之子》的前半段屡屡使天气复晴，这是由于吴三桂原为明室的东北干城，抵挡清人，令强邻入侵的势头稍息。

事实上，「明」和「清」的象征在《天气之子》中可谓俯拾皆是。小说版《天气之子》的序章写道，天野阳菜在大楼屋顶看到「朱色的鸟居在阳光的聚光灯下，和雨滴一起闪闪发光。在雨水弄得混浊的世界中，只有那里是鲜明的」[11]。在这儿，「朱色」加上「阳光」可以衍义为「朱明」，对应明朝国号及其君主之姓；「雨水」让世界混浊，是指清军发动的战争使得生灵涂炭，但「雨滴」已隐隐然有其「发光」的潜能，明与清正处于互相轩邈的争持局面。

这之后，天野阳菜穿过鸟居，来到高空，并看见有如「森林」、「草原」的大「积雨云」[12]。「积雨云」隐喻满族世居之地，而「森林」和「草原」正是满洲的地理特征[13]。天野阳菜发现有数不尽的小鱼儿游在云朵上方的平原，牠们颜色缤纷，能呼应红、蓝、黄、白的满洲八旗。

相应地，天空中巨大的鱼便是满清的掌权者。须贺圭介和须贺夏美曾采访一间祭祀气象的神社，与常见的云龙图不同，神社的天顶画描绘了巨大鲸鱼自云层探出头来、与飞龙分庭抗礼的画面[14]——这既可解作清室与正统的明朝互搏[15]，也可解作满清君主将一跃而成为真龙天子[16]。晴雨既分别喻指明清，那么，说两者不能共戴之「天」是象征中原帝统，应无疑义。按传统中国史籍所载，帝统颠危之际，天象例必反常，如在李自成（1606-1645?）包围北京的阴历三月十八日，晨间即是「忽而凄风苦雨，良久，冰雹雷电交至」[17]。无独有偶，天野阳菜因逃避警察而离开家宅后，盛夏的东京不仅有「凄风苦雨」，还竟然下起了暴雪[18]。此外，陪伴天野阳菜的森岛帆高当时为掩饰身份，戴起了须贺圭介送的红色猎人帽，帽上饰有代表「皇权」的龙的图案，似亦暗示他们身系朝代的命脉[19]。特别的是，后来森岛帆高也穿过鸟居，去找消失的天野阳菜。结果，他先遇上了巨大的天空之鱼，还被牠吞进腹中，这便百分百符合吴三桂为夺回陈圆圆，于是联络清廷，提出借兵，终究变成被对方并兼的经历。应该强调的是，在雨水再度暴至之前，动画电影安排了闪电劈向鸟居的镜头，令原先的朱色尽被黑影掩盖[20]，象征朱明王朝的沦毁。

（三）须贺圭介的选择

在众多次要角色中，须贺圭介最为出彩。如前所述，他和森岛帆高有着可相迭合的形象，其所代表的，乃是吴三桂感性的内在声音。须贺圭介虽在表面上十分理智，会劝森岛帆高放弃天野阳菜，直接回乡[21]；但在得悉森岛帆高逃离警局，要去救天野阳菜时，须贺圭介本想假装抽离，却没察觉到自己已忍不住一直掉泪，深深认同着森岛帆高「为红颜」的举动。

起初，须贺圭介仍答应和刑警安井（YASUI）、高井（TAKAI）合作，赶到代代木劝止森岛帆高。然而，在森岛帆高已被逮住并扣上手铐之时，须贺圭介却突然奋力一撞，箝制高井，叫男主角继续奔向屋顶。这一幕所寓意的，乃是吴三桂的感性压过了自身的理性。

另外两幕也值得留意，其一是天野阳菜刚消失时，晴日再临，须贺圭介却无端拉开窗户，让积水灌进工作室里，这已预示和他相似的森岛帆高将选择任大雨倾泻、浸淹，也对照着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容纳清兵。其二，是在东京雨水不止三年之后，须贺圭介对久别重逢的森岛帆高说：「青年，你也别那么沮丧……反正这世界原本就是疯狂的。」[22]这似乎是吴三桂彻底服从感性，并且安慰自己：不必为明廷覆亡愧责，毕竟李自成早就逼得明思宗自缢煤山了[23]。

（四）次要人物的对位

须贺圭介之外，其他角色俱能与明清鼎革的历史，与吴三桂、陈圆圆的事迹互联。天野凪（AMANO Nagi）是天野阳菜之弟，他曾跟姐姐和森岛帆高一起出勤，为委托人召唤晴朗的天气；到森岛帆高往鸟居直奔时，天野凪挺身扑倒举枪阻拦的刑警安井，以致暴雨倾盆的局面不可抑止。可以说，天野凪前期是「明」的守护者，后段则为「清」提供援助，其对应的历史人物为洪承畴（1593-1665）[24]。洪承畴是吴三桂在明廷的上级，又比吴三桂早为清室效命，《天气之子》安排森岛帆高喊天野凪「前辈」，据此亦可得解[25]。

须贺夏美是须贺圭介的侄女，和森岛帆高互动亦多，跟两位「吴三桂」可说都有密切关系。值得注意，须贺夏美并不与单个的历史角色契合，而是径行对位吴三桂麾下的「关宁铁骑」。《天气之子》给予的线索有二：第一，须贺夏美驾驶「摩托车」，这直接令人联想到「铁骑」；第二，精锐的关宁铁骑是吴三桂与清廷合作的军事资本，而森岛帆高逃出警局之后，正是靠赖须贺夏美之助，乘上摩托车，才能实现其救回天野阳菜（陈圆圆）的计划，并让雨水战胜了晴天——清朝取代了明朝。

教人惊喜的是，刑警安井、高井的姓氏似乎亦有深意。原来陈圆圆本姓邢[26]，「邢」字古通「井」字[27]。安井和高井的角色不仅仅是要以理性之「井」困住森岛帆高，防止后者「冲冠一怒」；「井」字本身，更暗示着要遮蔽「陈圆圆」名字的

（五）动画标题的重组

森岛帆高和天野阳菜的故事以《天气之子》为标题，这剧名若作重排，即为「天子之气」，寓意其内容与朝代更替有关。「天子之气」源于推翻暴秦的西汉开国君主刘邦（汉高祖，前 256-前 195，前 202-前 195 在位），而首位入关的清帝爱新觉罗．福临（清世祖，1638-1661，1643-1661 在位），据载亦有「红光烛宫中，香气经日不散」的诞生神话[28]。

《天气之子》动画标题的英文译名为 Weathering with You，weathering 有着「风化」的意思，除了可指明朝遭满清雨水侵蚀消亡外，也令人想到长城防线的瓦解——正是吴三桂打开山海关的南水门、北水门和关中门，令明代长城俨如「风化」，顷刻间失去抵御清兵的坚实作用[29]。

（六）小结

以上通过「误读」之眼，将《天气之子》和本应离水万丈的明清史迹加以对照，在「解构」动画电影原先的意旨之后，又「建构」出新的阐释体系，让观众能开辟另类视野，反刍《天气之子》的种种细节。即使是已重看《天气之子》多遍的支持者，相信亦能从中获得新鲜感。

在达致类近二十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者所强调的「奇异化」效果之余[30]，上述「误读」未尝不欲带出更多思考。例如，吴三桂降清，岂独是单单为了爱妾陈圆圆？其中复杂的政治纠葛，「决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儿女情长可以涵盖」。但若以「文人墨客的渲染与夸张」[31]为本，藉由与森岛帆高、天野阳菜的故事比对，吴三桂誓救爱人的表现难道不是有种能感动人的浪漫本质吗？笔者无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汉奸」唱赞歌。但荒嬉误国的唐玄宗（李隆基，685-762，712-756 在位）、杨贵妃（杨太真，719-756）尚能获得创作者垂青，谱出〈长恨歌〉和《长生殿》等爱情传奇，吴三桂截至开关那一刻，他对陈圆圆的怜惜是否也能在某个时空，像森岛帆高和天野阳菜一样，获得读史者的体谅？

新海诚在小说《天气之子》的「后记」写道：虽然没有从这样的经验得到明确答案，不过我自己内心做出了决定，那就是「电影不是学校的教科书」。我到这时才重新体认到，电影（或者更广义的娱乐）不需要是正确的、模范的，反而应该谈课本没有谈的东西，譬如让人知道了会皱眉的秘密愿望。我要使用和教科书不同的语言、和政治家不同的语言、和评论家不同的语言来谈，要以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准来写故事。这才是我的工作。[32]将《天气之子》和吴三桂系在一起，或许会让部分未适应「误读」的朋友「皱眉」。然而，这种「和教科书不同的语言」正正是「误读」所锐意创造、藉以突破既有框架的。同时，用「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准」来看，吴三桂（或森岛帆高）并不那么「正确」、「模范」的经历，实际皆有「重新体认」的空间。虽云是「误读」，但在精神方面，它和新海诚的观念竟又是灵犀互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