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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部公房《绳》(自译中文版)

八卦谈 佚名 2024-04-15 00:28:51

写在开头

  1. 这是一篇业余翻译作品,主要当作我上一篇专栏的辅助资料。全篇未曾校对和精修,所以请不要拿到B站外丢人。如果发现了错误,欢迎指正。

  2. 《绳》的日文原文收录在新潮文庫的安部公房文集《無関係な死・時の崖》中,只可惜我现在不能买到原文,也没有能力翻译原文,所以这篇中文版仅仅翻译自由tim rogers发布在Medium网站上的自译英文版,用以抛砖引玉,或是给大家消遣。英文版网址:https://medium.com/@108/nawa-the-rope-by-kobo-abe-19db9afa6dd3

 安部公房

       一个头顶毛发正日渐稀疏的六十二岁男人穿着一套土黄色的工装,衣领上满是竖条的褶皱。他耳下的一条淡桃色伤口已经开始化脓。此时他正伸着下巴,用手肘僵硬地固定着自己的头,目不转睛地向墙上的洞里窥视着。

       那洞大约两指宽,开在一堵木板墙上,三叠开外是一套被塞在角落里的薄被褥。一坪大的棚屋里,泥地上散落着各式厨具。

       男人依旧凝视着洞外,洞的另一边是一片已死去工具的坟场,堆满了金属遗骸的残片。坟场三面被木板墙包围着,一面向河。一摞摞爬满红锈的残骸远处,公路上尘土升腾,在略带酸味的风中形成阵阵漩涡。木板墙与水泥码头被弯曲的铁丝网隔开。想要进到坟场里面只有两条门路:穿过男人所在棚屋这边的木门,或是从河边下船。

       然而,想溜进来的小孩们根本不需要门路,他们总是可以像液体一样渗进狭窄的缝隙,不仅如此,小孩们总是能奇妙地在死去的事物上找到不少乐子。有时为了宣称自己的主权,他们会杀掉虫子,再用短针穿刺。他们还会杀死鸟类然后为它们造墓。他们故意弄坏自己的玩具,然后轻轻地把内部的某个弹簧或者零件塞进口袋里。这样的小孩也绝对不会放过像这里一样的废料场。

       男人动了动膝盖,然后继续凝望洞口。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冲过去直接把他们赶走,毕竟这就是他的功能所在。但他没有任何办法,他若是拔高自己的嗓门冲他们叫喊,那些小孩只会用更大的声音加倍奉还,小孩们在咒骂的遣词造句上还总是天赋异禀。

       既然赶不走,或许他可以逮住他们狠狠教训一顿。他可以悄悄地摸过去,反锁木门截断他们的退路,瓮中捉鳖。但事实上这只会让那群小孩更加如鱼得水,废料的边角锋利得犹如尖牙,在一片这样的迷宫里他们大可无视掉男人的存在。

       既然也抓不到,那朝着他们扔东西怎么样?周遭的确有不少可以扔的物件,但不幸的是,如今的小孩都多多少少会打棒球。有一次一块金属碎片便朝着他的耳朵飞来,虽然只是擦伤,但如今已经化脓的伤口还是发出一阵阵入骨的刺痛,尤其是喝太多烧酒之后。

       这群小孩冥顽不化,很难想象有谁还能对付他们。男人已经六十二岁了,其中一条腿还患有风湿,估计要不了太久那条腿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更别说对付这样一群小孩。男人的脑海里如此想着,继续窥视着洞里。

       他觉得这个主意蛮不错的,他花了半天时间挖出了这个洞,等到差不多放学时间,他便坐在洞后望着,等着。他知道那群小孩很快就会来的。要是他能亲眼探明那群小孩的秘密通道,他就能马上能从外面绕过去然后牢牢封住。(就是这儿了!)然而,他连小孩的影子都没看到。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小孩出现。他们一定是找到了别的去处,这儿附近原本就不止这一方去处。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

       他花了半天工夫挖出来的洞根本就没有尽到功能,他却发现自己总是难以自制地向外窥视。这洞口就是原因,仿佛窥视本身就是洞口的存在目的。他总是一动不动坐在洞前,只是偶尔从左眼换到右眼,或者擦掉前额上蠢蠢欲动想入侵视野的汗珠。他忍受着腰背酸痛,纹丝不动,目不斜视。总有一天,那些小孩会厌倦在别处玩耍,回到这里。每次最终他又萎靡不振,用手背揉揉充血的双眼,沉沉睡去。这样的日常已经持续了半个月。

       但今天有些特别。今天,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翘首以盼的场景。

       今天来的小孩不如平常多,总共五个。其中一个要大一些,其他四个或许十岁左右,他们还带了客人:一只小狗。这只小狗好像在被带到这里之前就遭了不少罪,因为从男人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它就一直不停地低声哀鸣。出于某种难言的预感,男人支起了自己的身子。比起小狗的哀鸣,或许是那些男孩的表情让男人感觉更加不安:面无血色,神情呆板,仿佛某种可怕的仪式即将开始。男孩们无言地交流了一下,带着奇异的氛围向一堆金属废料走去。

       很快,他们发现了一块斜斜埋在地里的铁盘。他们把铁盘挖出来平放在地上,然后围了起来。那个最大的男孩把小狗脸朝上放在铁盘上按住,另一个棒球帽上挂着绿色口水的男孩将手伸向一团桃色的浆糊。五个小孩攒动的头遮挡住了男人的视线,但当这个男孩的手开始规律地上下移动,男人就明白了。另一个男孩在午后的骄阳下昂起脑袋,爆出一阵尖笑。

       男人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小狗已经不再悲鸣。一旁赛艇现场放出来的烟花明亮了半个天空,像是有人给那边旧橡胶厂里冒出来的黄烟絮上了一层棉花。

       “无聊死了!”那个戴棒球帽的小孩说,并且一脸不满地用短裤擦着手。

       “成熟一点。”另一个小孩插嘴。

       只有那个最大的男孩还三番两次犹豫地把手伸向小狗,其他的小孩都觉得没意思了。那只小狗翻了一转之后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铁盘上滚了下来,急匆匆跌在地上。

       它的后腿关节好像出了问题,只好拖着屁股慢慢用前腿向前挪。男孩们全都笑了起来。

       “跟海豹一样!脑子有问题的海豹崽子!”

       洞口后面的男人抬起头,恼火地咂了下舌头。看起来他们只是单纯在凌虐那只小狗。他擦了擦前额的汗,然后又立马扒回洞口,不安地认为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但这群小孩依旧兴致勃勃,好像又找到了别的乐子,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男人生气了。

       (当然,这种无名的怒火也完全没有让他做出任何行动)

       小孩们换成了更加童真的玩法。小狗抓住机会,慢慢爬进了废料堆的一条小沟里,而小孩们则假装这条小狗是某种野兽。他们玩起了猎人游戏,每个小孩都背着捡来的废料碎片或者棍子,一个接一个向金属堆的中间匍匐前进,这里戳一戳,那里刺一刺。这样的游戏也没有进行太久:他们把小狗从一条缝隙里赶了出来。他们又要玩什么?他们的视线落在了一台爬满红锈的锅炉上,锅炉的内部大得足够挤下三个小孩,炉口很窄,但窄不过一只小狗。男孩们把小狗封进了锅炉里,现在小狗变成了狮子,一头被困陷阱或是伺机而动的狮子。

       锅炉的周身都是小螺丝孔,重新玩起猎人游戏的男孩们用棍子往孔里捅,向孔里扔一些金属碎片。

       其中一个小孩激动得很,拿着一根棍子架在小孔上蓄势待发:“嘿!要不要给它个痛快?”

       他要拿棍子捅进去吗?另一个小男孩拦住了他。

       “停一下,要是这么干的话,血会流得到处都是。“

       “砰砰砰!!“

       “我们把它卖到动物园去!”

       “有人吃狮子吗?”

       “笨蛋!皮毛的价格更高!”

       “嘣嘣嘣嘣!!”

       “你觉得它能卖到一万元吗?”

       “说不定能卖三万!”

       所有小孩都盯着自己的猎物,怒火中烧的男人在裤子上擦去手汗。小孩们把手伸进炉口想把小狗拉出来,但锅炉太深了,不管怎样都抓不到小狗,小狗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哀鸣。不一会儿,那个大一点的男孩想出了办法,他把一根铁丝扭成圈,想把小狗从锅炉里套出来。他坐下用两条腿围住锅炉,慢慢把铁圈放进去。

       男孩又慢慢把铁圈拉回来,周围的小孩们又开始起哄,小狗在半空中掉了回去,男孩什么也没套到,起哄变成叹气,最后大家都安静下来。突然,一阵骚动从桥那头的赛艇现场爆发出来,一艘半柴油船正往上游驶去。男人用指节擦掉汗水,男孩们则在重新调整铁圈的角度。

       乌黑的天空中,下午四点的太阳像一块熔化的硬币。一块块厚重的黄烟正从旧橡胶厂的烟囱里滚出来。男孩们像是被定在炉口一样,扮演着执拗的渔夫,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男人则继续在墙的另一头通过小洞观察着一切。

       短时间内,桥上几十辆汽车同时开始鸣笛,说不定是催促前面的车赶快走?一个男孩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随意地从炉口上抬起头向桥上望去,然后惊讶地叫了出来。

       “哎!有怪事!”

       只见两个女孩刚刚从河里爬上来,正沿着码头的石阶往上爬。

       两个女孩都浑身湿透,从头上到裙子,河水正顺着往下流。其中一个女孩拽着一根麻绳,麻绳同样也被水浸透了。

       那两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同样形状的鼻子:很容易看出来这是两姐妹。

       尽管如此,她们的神情却完全不同。拽着绳子的女孩看起来大一些——十岁,或者十一。湿发粘在额头上,身材消瘦。一张鹅蛋脸透着冷冰冰的成熟,像是厌倦了有求于人,把童真拒之门外。妹妹看起来八九岁,套着灰色裙子和红色短衫,长着和姐姐不一样的圆脸,瞥见起来很是无邪——除了她那张横向拉长的嘴,总让人感觉在有意地浅笑。

       河水滴滴答答,跟着两姐妹从石阶走上来。拽着麻绳,一脸深沉的女孩背后,挂着奇异微笑的妹妹凝望前方,斜着歪了歪脑袋。那群小男孩无言地站在原地,盯着她们,像是不能理解眼前所见。在洞后窥视的男人也一样,甚至忘记了膝盖的疼痛。风在三面木板墙之间横行,男孩们衣服的下摆被吹得像旗帜一般抖动,两姐妹的衣物和头发却死死贴在身上。她们到底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

       姐姐向四周望了望,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叹息。妹妹依旧挂着她奇异的微笑,指了指那群男孩。

       “这里可以吧?”姐姐嘟哝道。

       “应该可以。“妹妹用与她年龄丝毫不相称的沙哑声音回答道。然后两姐妹开始拧干贴在瘦削大腿上的裙子。

       “你们是哪里来的?“一个男孩唐突地问道。

       妹妹高声笑了笑,姐姐保持沉默。就这样,她们向男孩们直直走去,慢慢地拉近了距离,然后背靠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锅炉西面坐了下来。

       “哎!干什么!“

       “我们正用着呢!“

       姐姐根本不在意。

       “就坐一小会儿。”

       沉静之中,妹妹的浅笑再次浮现。

       “我们只是想烘烘衣服。”

       就算真是这样,两姐妹的行为也过于怪异了。最大的那个男孩跺了跺脚说:“那作为交换,你把绳子借我们一下!”

       “借来干嘛?”

       男孩们开始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有只小狗在这儿里面,它,它自己掉进去了。”

       “那根绳子正好啊。”

       “我们有只猎物在里面!”

       听到这里,妹妹向炉口里望了望,然后开心地叫了一声。

       “姐姐,里面真的有只狗!”

       “傻吗你。”

       男人把眼睛从洞口挪开,然后厌烦地吐了口气,弯着膝盖跛着向外走去,满脸难受。他穿过只有泥地的房间,走到了河边,一边嘟哝着(妈的一群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一边撒尿(连一半存货都尿不出来)。一个船夫看到了男人,对着他吼了几句,向他扔石头。男人啐了一口,继续撒尿。

       在回去的路上,他在棚屋前面停了下来。木板墙拐角的地方,有个人正扒着木板上的小孔,往废料场里窥视着。

       老看守绷紧了脖子,把下巴伸了出来,假牙在嘴里扭动着,好像一张脸变成了三块。他感觉丢了面子似的,向那个人冲过去,居高临下地向那个人怒吼。

       “哎!你干嘛?!”

       那个人的反应完全出乎看守意料。他毫不动摇,没有丝毫负罪感。带着恳求的神色,他把左手中指——食指已经被连根砍掉——按上了自己的嘴唇,然后用右手在自己面前快速左右摇晃着。有些动摇的反倒是老看守。

       “你……”

       “你是这里的看守吗?”

       “如果我是呢?”

       “这,这里是个入口吗?”男人的声音有些弱,沮丧地低着头,嘟哝道:“我,我的女儿。”

       “女儿?这儿没有女儿!“

       “真的,你到这个洞口看看,你就能看到,呃,一群糟小子,还有……“

       “我才不看什么洞口!听着,这里闲人免进。“

       “所以我才让你来看一下洞口。”

       “你在预言我的归宿?”

       “归宿?”

       “我说过了,这里是禁区。”

       “哎!你来瞟一眼就明白了,有一群坏小子就在禁区里……如果你能把他们赶走,赶到别的地方去……求你了先生。”

       老看守低头看着扒在木板上窥视的男人,他的不安立刻转化成了一种优越感。又脏又臭的头……只要踏上一脚,里面的内容就都会流出来……尽管已经吃酒吃到了半死,老看守也没有太老;好歹还能保住自己所有的手指头……突然,那个男人开始叫喊,不停地用手指着木板墙。老看守向一旁的洞里看去。

       一开始他还看不明白废料场里的景象。那只小狗正被强迫坐在锅炉顶上,看样子在老看守没有看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成功把小狗安全地拿了出来。两姐妹正站在锅炉两侧,男孩们站得比较后面,围着两姐妹。就这,这就是老看守全部所见。这有什么值得一惊一乍的?

       姐姐对妹妹说了几句催促的话,妹妹做好了准备。就在这时,他总算看懂了眼前这一幕的意义。两姐妹的手和那只小狗都连在一根绳上,麻绳从姐姐的手上延伸出去,围着小狗的脖子绕了一圈,然后进到妹妹的手里。姐姐一声吆喝,两姐妹便同时向两边拉扯绳子。小狗痛苦地不停左右摆动脑袋,试图挣脱绳圈。它没有逃掉,但也保住了性命。两姐妹的力道相差太大了,小狗最终还是朝向姐姐的方向落下去。

       男孩们全都浑身僵硬,没有任何人上前帮忙。姐姐捡起地上的小狗,抱在怀里揉了揉它的脖子。

       “你说得对,坏透了。”

       “坏透了的臭小子们。”

       紧接着,更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开始了。女孩把小狗交给妹妹,然后把绳子系在一根从锅炉旁支出的粗大管子上,管口以“く”的形状向着天空。她们把小狗放回锅炉顶上,然后把另一端绳子系在小狗的脖子上,看样子像准备要一起拉绳子。

       “妈的臭小子!”

       “她们……是我的女儿……”

       “那狗铁定没命了。”

       “我求求你了,先生……”

       “好吧,我就破例给你开一次门……”

       “太好了,谢谢您。”

       老看守回到棚屋拿起了钥匙,故意显得丝毫不在意。轻快地拖着身子假装腿上的疼痛不存在。

       “你就在那边等着!”

       还在屋里的时候,他又从墙上的小洞往外看了一眼。看起来两姐妹的实验成功了。小孩们一脸担忧围着那小动物,它眼睛充着血,已经不再动了。

       拿着钥匙,他回到了门口;那个男人的脸已经没了血色,目眦尽裂,泪流满面。

       “来,去吧。”

       “这些小孩竟然真的……”

       他开门的同时,那些小孩都不约而同地转身。被吊在管子上的小狗还没有完全死去,它的后腿还时不时无声地痉挛着。

       那个男人一边搓着手,一边接近两姐妹,轻手轻脚走到她们的旁边后,用逗猫一样的声音说道:

       “走吧,よしこ(Yoshiko),大姐姐,我们回家吧?”

       那奇异的微笑再一次浮现在妹妹脸上,妹妹正抬头看着姐姐。姐姐碰了碰妹妹的手臂,示意她跟上,然后她们一起轻巧地退到了安全距离。父亲用相同的速度跟了上去,但成年人在这里穿行并不容易,只好渐渐跟两姐妹拉开了距离。

       “过来,别这么自私……就听爸爸一句话吧……“

       “你知道我不想死。“妹妹一边后退一边说,征求姐姐的支持。

       “这种事干嘛说这么大声!丢人!”

       两姐妹每后退三步,父亲就必须往前六步;两姐妹每后退六步,父亲就必须走十二步。

       “你这么想死的话,你自己去死啊!”

       “你说什么!你们小孩根本不懂,爸爸我比你们多活了几十年;你们得听我的。”

       “我讨厌痛!”

       “无论怎样都会痛!”

       “刚刚那只狗就很痛,姐姐。”

       “它只是痛了那么一下……它要是不死,一辈子都会痛!”

       “你一个人去死吧!”

       “别说傻话了!我就当作我没听见……竟然让我一个人去死……你们怎么这么自私!听我的话吧,让爸爸轻松一点……”

       不论这样的拉扯持续多久,他也没法赶上两姐妹。小狗在绳子末端摇晃着,男人像是祈求帮助似的望向来时的木门,然后又望向那群男孩。男孩们都已经退到了远处,然后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木板墙的尽头。

       “好,我明白了……”男人已经无意追下去。用手撑着一旁的废料堆,他失意地站在原地。“就这样让你们的父亲永远煎熬下去吧。只要你们活着,爸爸就不能死,你们知道的!两个笨蛋!一会儿你们要怎么吃到饭?”

       “我有一百元。”姐姐轻声说道。

       “一百元?”

       “我以前的爸爸给我的。”

       “真的吗?给我看!”他的声音毫不顾忌地拔高了。

       “不,我要去买东西然后回家。”

       “这样吗……”

       男人不走运似的挪开了视线,望着自己的脚尖,又想出了办法。他飞快地脱下了自己的鞋子,递给姐妹,急忙说道:“给,你们可以拿去卖掉,这鞋子值一百元的……今天的风太好了,你们感觉到了吗?是往北边吹的……是南风……!”

       “你说过你不会再赌船了。”

       “就这一次……今天的风刮成这样,是要赚大的!爸爸很懂这些!”

       “那只鞋底有个洞吗?”

       “哎,所以我说它们值一百元嘛……如果鞋底补好之后再送去当铺,肯定不止三百元……快,把那一百元给我吧,决赛要开始了。”

       “我们要是买了那双鞋,你就不死了?”

       “孩子你根本没听懂,我说了很多遍了,只要你们还活着,我就不可能去死!”

        拿到用鞋子换来的一百元硬币之后,男人并没有回到大门口,而是向那群男孩消失的小路走去,然后强行挤进他们的秘密通道。与此同时,木板墙外面也传来阵阵脚步声,说不定那群男孩到底也没有回家,而是从墙上某个小孔外一直窥视着墙里发生的一切。

       姐姐把手上的鞋子缓缓放到地上,妹妹浅浅笑着把鞋子踢远了些,然后两人一起从管子上摘下麻绳,把已经不再动弹的小狗解了下来,放进河里。

       棚屋里的老看守长吁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在紧闭的眼睑背面,他看见两束摇曳的白影。他再也受不了了:不能继续躲在这小洞后面了。

       拖着腿,他蹒跚到废料场里面,顺手关上了门。

       “嘿,小朋友,你们想要一百元吗?”

       鼻腔里膨胀的血管让他的声音变得很尖,咳嗽已经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们的老爹,呃,那种废物……哪有光着脚走高速,专门去赌钱的?怎么样?想要一百元钱吗?”

       两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河流,只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那儿。

       “我给你们一百元,别管那种老爹了,什么南风什么赚大的,简直胡扯是吧?呃,小小子,你干嘛一直笑得那么瘆人?”

       妹妹的嘴角拉得更长了。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在笑,可两团泪花已经蓄在了眼眶里。

       “我没有在笑!“带着哭腔,她突然开始往废料场中间走去。

       “我生下来就这样!”

       瞥了男人一眼后,姐姐也走了。妹妹把父亲的鞋子捡了起来,姐姐把麻绳捡了起来,像是要穿过一堆堆废料走出去。

       “哎!等等!你们不想要一百元吗?那样的老爹你们就别管他,让他自己死外边儿……”

       “爸爸说不定会大赚一笔回家来……”

       “给!一百元!要不给你们一人一百?加在一起就有两百了!”

       妹妹突然停了下来,她站在那锅炉面前,把耳朵贴上了那些小孔中的一个,惊叹道:

       “姐姐!有海的声音!“

       不假思索,姐姐也停了下来。

       “不是风声吗?“

       “不,是海!你来试试,就是海!能看到海!“

       被妹妹说服了似的,姐姐找了小孔往里看去。这阵子,老看守总算赶了上来,抓着姐姐的手腕,把一百元硬币塞进她手掌里。

       ““给!一百元!”

       但女孩已经完全沉浸在孔中的景象里了,甚至懒得将他的手甩开。到底是什么这么好看?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也找了个孔往里看去。

       锅炉里面,一束束平行的光射进来。底下,一团黑色的物质正起伏波动着。什么东西?睁大了眼睛,他也没有看到海……等等,出乎意料之间老看守闭上眼睛又睁开,那就是海!毫无疑问就是海!发现这点之后,眼前的景象便愈发像海了……他看到了深谷,还有眼前闪烁的亮光,视野拓宽,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海。

       “还有条船……”姐姐在他耳边喃喃道。然后他也看到船了,一条白色的,斑点一样的小船紧贴着地平线。

       “海要溢出来了!”姐姐叫道;然后他也有了同样的感觉,急忙让自己远离了小孔……外面的世界一成未变,依旧是一片废料场。

       男人突然感到前所未有得疲倦,膝盖开始打颤,他已经快站不住了。两姐妹拿着那双旧鞋和麻绳,已经走远。男人只觉得无法相信那张脸生来就如此,她到底是不是在笑?

       夜幕。姐姐拖着麻绳,妹妹拿着鞋子缓缓走过国道下面一排低矮的平房,四周没有一盏街灯,木板散乱在排水沟上。正前方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屋舍,窗户上本应是玻璃的地方被塞上了纸板。木板门滑开后,有个人就在房间的正中央。在确认了父亲正在熟睡之后,两姐妹绕到后门,虽说是后门,但这里从来没有过门,总是能进出自如。

       两姐妹加倍小心地摸进了房间,来到父亲一旁。姐姐捏了捏父亲的鼻子,再次确保他已经睡熟。这好像有点冒险,但要是他没有完全睡熟中途醒来的话,事情就做不好了。她们的父亲烦闷地把头转向另一边,但呼吸依旧平稳。

       她们得先用绳子缠住父亲的脖子,但想用毛糙的绳头穿过父亲脖子和被褥之间的间隙简直跟用棉线穿针一样难。就没有什么能用的吗?她们找来一根掸子的手柄,和绳子束在一起,非常顺利地把麻绳围着脖子绕了两圈。

       现在她们只需要把对小狗做的事再做一遍。确保了绳子已经紧紧系在手柄上,她们就试图把绳子收紧。然而,在脖子周围很难调整手柄的位置,被褥也被拖得有些凌乱。就在绳子要从手柄上滑下来的时候,父亲翻了一下身,又给麻绳留出了些空余,她们只好再一次把绳子收紧。幸好他没有朝另一边翻身,不然绳头就会被压住了。一切就绪,不要磨蹭了。两姐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拉住了绳头。

       刹那之中,父亲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看着两姐妹好似想说什么,但言语终究未能成型,取而代之的是肿胀的舌头被挤出了口腔。他试着抓住绳子,在黑暗中胡乱挥舞着双臂直到气力用尽,在两三次剧烈的挺身之后断绝了呼吸。

       事情做完了,两姐妹的肺部好似被撕碎一样,剧烈的呼吸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无言。过了一会儿,她们偶然发现好几张千元钞票和一些百元硬币从父亲的枕头下露了出来。

       两姐妹从中拿走了一枚百元硬币,然后轻轻把那双旧鞋放在父亲的枕边。

       绳子和棍棒,是人类最早的工具。棍棒可以抵挡麻烦,绳子可以把好东西收归身边;它们是人类最早的朋友,也是我们的创造。有人的地方,一定也有绳子和棍棒。

       即便是现在,它们也像家人一样,渗透、居住在每一户住宅里。

 

昭和35年8月(1960)

——tim rogers译英,2019年10月31日

——“克劳嘚儿”译中,2020年8月13日


写在后面

    文中姐姐的名字为よしこ(Yoshiko),可以对应的汉字实在是太多了,没有日语原文参考无从得知,所以保留没有翻译。

    我把“from the north”翻译成了“向北边”,并不是眼睛瓢了。按照英文版直接翻,就变成了从北边吹来的南风,这是自相矛盾的。我猜应该是在介词上犯了错,于是采用了后文的南风,吹向北边。

    很有趣的是,tim rogers在文章里写道,他是因为要写死亡搁浅的测评,但没有在网上找到《绳》的英文版,所以才自己动手翻了一篇出来。我也正好出于同样的原因,没有在网上找到中文版,于是接过了他的文章,想在中文互联网上给有缘人留一些资料。

    最后署名的时候有一点小感慨,三份日期,正正好好跨越了六十年的时光。无数人通过不同的机缘触碰过这篇小说,如今落在了卑微的我的电脑上。

昭和35年,奈良

昭和35年,銀座通・一丁目の商店街


本文标题:安部公房《绳》(自译中文版) - 八卦谈
本文地址:www.ttdhp.com/article/5432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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