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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风从何来

八卦谈 佚名 2024-05-07 10:28:02


他停笔时,风才刚刚停息。

他大概是柊桥以南最后一位捕风人了。以前倒也曾有捕风人试着跨过柊桥,但他们最后都被风所捕,坠在深可居风的崖底。

“深可居风”是师父教给他的词,确切地说是他在漫长学徒生涯中唯一记得的对风的敬词。教会的抄书人在他背囊里那本已翻烂了的捕风手册上清晰写着:风是唯一深邃。

但他支起帐篷在森林里捕风的每一个夜晚,风从不深邃,甚至比部族里歌颂水的异教徒还要轻浮,它们在洞穴的居风处涌出,从灌木的枝杈间刺入,“呼呼”作祟着,怂恿生来安分的落叶挑弄他的帐篷。

终于在刚才他受不了了,拿出笔把那一页上的深邃两字划去,改成了他心心念念的“轻浮”。好在没有人知道是他干的,捕风人没有名字。

不过听师父所说,捕风人以前是有名字的。在那个捕风需要名字的久远时代里,有许多种重要的风被记录下来。

比如最温和的“花信风”,是捕风人岱在草野上捕捉到的。那时的草野还没有林立起石屋,丛生的花卉孕育出大片的花信风。师父站在冶金炉旁生出的“焚风”里告诉他,以前部族的女性会将花朵碾成汁液浸泡衣物,来圈养小小的花信风。

再比如第七页的“垂涎风”,是捕风人燧在炙烤肉块时捕捉到的。这是他目前最渴望的风种了,他上一次遇到垂涎风还是在两天前的那只扒了皮串上木棍的野兔身上。

直到第一百零九页的“腥风”以前,每一位捕风人都在他们各自发现的风种下落了款。而在腥风之后的,就是他师父和他这一代没有落款的捕风人了。

书上对腥风的描述有十数种,但他从草野向北一路走来所遇到的,就远不止这个数字了。

他挪开了用来压实帐篷帘布的石头,确认周遭情况后将油灯吹灭。灯油是奢侈品,野兔的皮油只够灯芯续燃一刻钟,而点燃干柴的行为在腥风弥漫区是十分危险的。

越往北走越冷,师父曾建议他和动物一样在白天入睡夜晚活动,让阳光补足入睡时的失温。只在无月的午夜和记录风种时点燃油灯。

“假如在白天遇险呢?”他反问。

师父用硬皮书敲打他的脑袋,苍毅的眼神居高临下,“放聪明点,臭小子。用你以前逃课的本领躲好,如果你真的在白天死了,至少能看清杀自己的风。”

日光下的酣眠令他精神充沛。他起身活动腰和双腿,等到腿上的肌肉放松后用麻绳做了绑腿,最后将帐篷拆解收好,掸平藏身处的乱土。夜风令他手背发冷时,他很确信有许多同伴没能挺过黑夜,死在了师父捕到的“北风”之下——只有他知道北风是师父所捕的,但即便是师父那样的人也在柊桥前止步,回到部族成为了守风人。

“再往前的并不是捕风人,而是风本身。”师父仅有一次地对他说了和传教士类似的话,在部族送最后一批年轻捕风人北上之时。他不知道这句话褒贬何如,他不想思考。

如果仅是为了“考察腥风的来源”这一目的,他现在完全可以扭头南下向部族复命。矮个子的捕风人死于利箭,倏长的箭身穿过他的脖颈,他倒在森林入口的树旁,像一只睁眼毙死的小鹿;高个子的捕风人死于砍刀,大片鲜血淌在土地上,和断枝、落叶黏腻在一起,浸润他不再完整的躯体。

他那时便绝望而惊讶地发现,被箭穿喉和被砍刀砍倒所孕生的腥风是不同的,但他已无法动笔记录。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他们这一代捕风人是不需要落款的。

他替矮个子阖上双眼,替高个子披上单衣。再替他们继续前进。这是他第三次收起帐篷向北,囊中的干粮已经见底,往北的平原也再没有兔子会撞进他的怀中了。

假如他能穿过柊桥,他是说,假如。也许他能找到一种全新的风种,一种足以结束捕风人匿名时代,让捕风人再次有资格落款的风种。

他终于拨开树林最北侧的灌木,再踏出一步就将失去枝叶的庇护。愈渐稀疏的植被昭示着寒冷和死亡,假如在空旷的平原遇上“乌鸦”,他会继矮个子和高个子之后成为中个子,变成又一种腥风。“乌鸦”是他私自对凶手的的称呼,因为世界上的第一阵腥风在一具被群鸦啃食的尸体上发现。

“变成腥风可不怎么好笑……”他对低吟的北风喃喃。很久以前有个异教徒女孩告诉他,心情不好就要把自己逗笑。

笑话不好笑。但想到她,他还是笑了。他披上兜帽用绳口勒紧,俯身向平原前进。

他唯一的胜算是今天无月,一个本该躲在帐篷里用油灯苟活的日子,他来到了和柊桥仅有一风之隔的平原。长久的夜行让他比其他人更能看清黑夜。至于地平线那头的柊桥,他已经辨别出断崖孕生的风和平原的风的细微差别。在捕风人的术语里,无论孕生风的物体离自己多么远,只要风能传到便是“一风之隔”。

北风在他脸上划过,鼓动起他的兜帽。偶有细小的风种掠过他的脖颈,刺向他的脊背,裹挟走宝贵的热量。他将身子俯地更低,每走十步便活动五指和手腕。

他尽量想象这里不是北原而是草野。他踏过的不是干瘪粗糙的荒草,而是草野上柔嫩多汁的牧草;他避开的不是结痂的藤蔓和被风切碎的石块,而是如星缀夜的,安静盛放的风花;他想象自己孤身前往的不是断崖,而是那泓簇着芦苇的澄澈如风的潭水。

他逃课时,不止一次在那泓潭水边遇见那个女孩子。“嗨,你好。歌颂水的女孩。”

那个女孩仍是跪坐在芦苇旁,只是侧过脸向他微笑,“你好,捕风人。”

他们的部族寻风而生,以风为诗。因而一切与风无关的信仰都是异类。异教徒虽不至于在律法上受到刑罚,但受旁人冷待是无可避免的。

如果他规规矩矩地学完了师父的那一套,他也一定也会和其他族人一样,在女孩向他搭话时微微颔首,再默不作声地离开。

但他连风也不尊敬,这点倒是像风本身。

“你为什么歌颂水呢?”他在女孩身旁蹲下,女孩欠了欠身子,将垫在身下的白毯让出大半。他迟疑了一下,最终与她一同坐下。

“我不是歌颂它,我只是喜欢它。”她伸手浸入潭面,散开一圈涟漪,“我的妈妈也喜欢它。”

他没再追问关于她已故母亲的事,只陪在她身边安静看着潭水。草野有风掠过,一线倾倒的牧草绵延而来,隽着花信风撩拨他们身侧的芦苇,也拂起女孩乌黑的长发。他稍稍投去视线,女孩身上有一种比花信风更柔和的,他不曾捕过的风。

“你说的对,连风也喜欢水。”

他看见了风在水面漾起涟漪,那是风留下的吻。

女孩有些惊讶,她伸出食指放在唇边。
“嘘——你可是捕风人呀。”

他想对女孩说些什么,但在心脏砰砰跳动后,他只是报以笑容,没能说出一个字。

在他北上的前夕,女孩敲响了她的门。他点燃桌上的烛火,发现女孩不知何时将长发裁断。她递给自己一柄银亮的匕首。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用来防身的刀。”她用白净的双手托住那柄匕首,递到他面前。很明显这把匕首从未染上腥风。

“我用不到,送给你了。”她的笑容很完美,但是眼角的泪水露了破绽。

他不知道女孩子裁断长发意味着什么,她说她学着捕风人的技艺将匕首淬上了花信风,但他只在意那匕首裁过她的青丝。

想到这些的时候,他伸手抚摸着腰间的匕首。他大概是自讨苦吃,北原的风使匕首数倍冷冽,他却想从匕首上感知到一个连名字都没问过的女孩子的温暖。

等到他的步履踉跄,双手已如枯枝般苍白时,崖间的风已带有声色,像是在为崖下的亡人嚎哭。他明白,他看见,眼前的就是柊桥了。

他不知道柊桥由谁而建,是深居北方的“乌鸦”,还是在悠远时期北上未归的捕风人。他只看见两株比肩还宽的巨木横亘于断崖,没有栏杆或护绳,桥上是无数岁月踩踏和剥啄的痕迹。

直觉告诉他,他无法携着帐篷通过。他在一处较深厚的枯草中将帐篷叠好,并最后一次抚摸它的厚布,感谢它在数个良夜里为自己孕生的温风。

现在他只剩背囊里的书笔,和腰间挂着的那柄匕首了。他很冷,但和风一样轻。

“再往前是并不是捕风人,而是风本身。”

他想起了师父的话,抿了抿嘴,冻疮的嘴唇回馈给他腥甜。

“不管你是什么风……”他跨上柊桥的一角,对眼前和四周无止尽的深邃说道,“今天你会被我捉到。”

他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奔跑——周围的风立刻像是鄙夷他的僭越般开始呼嚎。从未有捕风人蔑视柊桥,更别提在柊桥上奔跑——风似乎很快将要得逞,他在肆意且猛烈的崖风上倒伏,快要跨出其中一棵巨木的边缘。

“谁!”

对崖的当空中突然亮起星火。不,那不是星火,而是塔楼上燃起的油灯。晕亮的光芒令他看清了柊桥那侧的面目,戴着黑盔的乌鸦在阁楼上擎着灯向柊桥看去。

可一切早在这一秒之前发生。风战胜了他,他踩空在巨木的分干处,无止尽的崖风自耳畔灌入,他眼前一黑。

“是风而已吧。”另一位黑盔人喃喃,他卷起一束烟草,借着油灯点燃,“南边的捕风人过不来,除非他们真能驭使那可笑的风。”

“嘁,晦气!装神弄鬼的部落野人,害的我不得安宁。他们迟早要被杀干净!”

“你在怕他们?”另一位黑盔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玩笑,“那群捕风人可是拿着书打架的,在他们的教义里用刀来养那个什么腥风可是禁忌哦。”

“啧,草野那地方吃饱穿暖,就整出了些懦夫。还有你,你什么时候学了野人的东西?”

“笑话,我交过的捕风人朋友还少么?”

两人传来了令人不悦的笑容。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乌鸦的声音却循着风送入耳中。回过神来时,他发现布囊的背带挂在了巨木的枝干延伸处,坚韧的牛皮带让自己幸免于难。

即便如此,他伸出左手挂在柊桥的桥面时,风仍无止境地拍打他的衣裤和双腿,想告诉他崖底才是捕风人的归宿。

“让我摔死有什么好处?”他无法开口,只在心中与风对话,“你已经见过了无数捕风人的尸首,现在不过是让捕风人将你记下。”

风更肆意的咆哮,他伸出双手挂住巨木,现在布囊的背带已经脱钩,他只借风的力量向上攀爬。腾起的片刻,他想到了风种的名字。

塔楼上的油灯已经熄灭,双手血白皲裂的捕风人躺在柊桥上,与崖间的风一同呼吸。他无法动笔,只在心间默念记录。

第一百九十二页,横亘风。
生于断崖,捕于柊桥。
如遇风种,匍匐经过。切记。

                           
之后他用滴血的手掌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像自己记录的那样,匍匐着向对崖靠近。横亘风足够惊艳,但它不足以令自己落款。

他来到对岸的塔楼下,紧贴着塔楼的石壁抽吸伫立,思考乌鸦口中“朋友”的含义,最终他想到了森林里遇见的那两具尸体,知晓了答案。

长夜下的跋涉令他精疲力尽,但他确信结束捕风人匿名时代的风种一定在这里,他只需要找到这里最大的房子。

“好东西肯定藏在大房子里。”

就像师父的家当都放在冶金房的铁箱子里,传教士的藏书都摆在大教堂的书架上,连草野的风也喜欢途径他们用餐的大棚房,在他和女孩的饭桌上久久驻足。

他摸着沿路的石墙向更北处前进。长夜将尽,拂晓的微光令他看清了乌鸦的群落。他找到了那间最大的窠巢——一座房门紧锁的肃穆的石房,他在远处的石砖后看到一只乌鸦刚刚离开。

他上前扣响厚重的木门。

“砰砰。”

“砰砰。”

“别敲了!”屋内的人几乎怒吼,他在门外能听见皮靴重踩地板的声音。

“我说了别放过他们!”皮靴的闷响越来越近,直至在门后停下。门被粗暴地甩开,几乎有阵风要将他吸入。

来人披着黑色的氅衣。他伸出左手扶在胸前,微微鞠躬,没去看对方的脸。

“你……!你是谁?”

“我是您的朋友。”

“士兵!来人,把他……”

“草野的捕风人,向您致以风花的问候。”

礼毕起身的刹那,他用右手抽出腰间的匕首送入乌鸦首领的心间。师父的北风,匕首上的花信风,和那将涌的腥风交融盛放 ,他确信没人捕捉过这样的风种,兼有南夜的花香和北原的冷冽。

他不知道捕风人匿名的时代是否就此结束,部族的人们是否又能在山水间寻找温和的风种,而不是派年轻人去辨别腥风的种类。

也许捕风人和水语者应当和解,因为若是没有手中这把来自异教徒的匕首,他永远无法采撷如此惊艳的风种。

也许一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死在他手里的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隔天早上就被某个觊觎位置的手下所代替。

也许……有好多也许……

他只知道一件事,不是某个英雄跨过了柊桥,而是捕风人跨过了柊桥,是草野的子嗣跨过了柊桥——多亏他没有名字。

利刃迅捷抽出,血柱自敌将心间喷涌,滚烫的鲜红洒落在他的脸庞、黑发、背囊,像一道精致的落款。他唯一的落款。






海唤

202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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