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词别是一家”与“词自是一家”

      从北宋的时候，就有人慢慢的体会啦，说“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出自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这所以才是好，这样的词才是好词。可是这几句话，是李之仪，李之仪写的。李之仪在哪里写呢，答《跋吴思道小词》。

      吴思道是一个朋友，吴思道写很多美女跟爱情的小词，他让人给他写一篇跋文。如果有朋友有一本著作，叫你给写序写跋，你当然要拔高他，你说他这本著作真是好，有这么丰富的内容，有这么深刻的理想，你能够骂他一顿吗？你就不能啊。

      所以他都写美女跟爱情，你说这个人，简直是，怎么只写美女跟爱情啊，一点也没有道德。你不能这样说，所以你就给他拔高一下。就说他所写的虽然是小词啊，但是他的小词好是，“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才有很丰富的内涵，所以就是好词啦。

      好，那么大家写过这样的句子，说这个词里边，如果有丰富的内涵的就是好词。可是这只是什么呢，只是他们在给朋友写序言的时候这样说。除了这个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以外，还有一个人啊写的都是，给人家写的这个跋文，就是序跋，一直到清朝的这个朱彝尊，给他的朋友陈维崧的弟弟，写《红盐词序》也是说，小词里边要有寄托才是好的，要里边是深刻的意思才是好的。但是这些个文章都是在给朋友写的序言里边，这样写的。

      真正站出来不是给朋友写序跋，不是特别要提高这个朋友的作品，而就是就词论词，说词里边有这样深刻的意思的，那就是始于张惠言的《词选》的一篇序言。我们说王国维的词话，是1907年写的，那么现在你看，在他以前清代的两个词人，一个是张惠言编了《词选》，是在嘉庆二年那是1797年。张惠言其后继承他的学说的，有一个周济，周济的老师是董晋卿，董晋卿是张惠言的外甥，所以他算他的这一派的词学的继承人。张惠言他们都是常州人，所以这一派的词学我们就把他叫做常州词派。

      可是你要知道，这个小词的这种微妙的作用，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发现啦吗？所以那个时候，大家一般人对小词的这种微妙的作用没有认识。所以一直到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里面引的说最早一篇词论，论词的文章，带着理论性的论词的文章，谁的，是李清照。你看我们妇女还很了不起，这个论词的第一篇文章，是李清照的。李清照这是在《苕溪渔隐丛话》里面引，但你一看李清照的《词论》，说什么呢？

      《词论》先是说，从前柳七郎啦会唱歌啊，声调怎么美啊，所以她的认识，首先第一点，词是歌词之词，是结合着音乐来演唱的歌词。这个李清照就说啦，说词，她从哪里看，你看李清照论词，从来没有说到言外的意思，有什么境界，有什么语尽而意不尽，她没有说这个。她说什么，这个词她就批评的是什么，就是你表达的技巧好不好。

      她说秦少游的词虽然很好，但是如同是贫家美女，穷人家的女孩子，没有美丽的装饰。这柳永的词也不错，但是柳永的词，就是太鄙俗啦。她都批评人家，这个也有缺点，那个也有缺点。从哪里批评，都是说这些人的语言不好，表现的不好，表现的技巧不好。

      所以李清照所努力，要致力的是什么？是词语的尖新。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所以人赞美，说李清照开头用了十四个叠字，男子都没有这么大胆地用过，所以李清照在词句上在下功夫。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要用新鲜的语言说出来，不能够用那陈言旧句，她自己要制造新的语言，要从这个语言上表现她的出色，表现她的与众不同，与男人一争高下，这是李清照。

      可是呐，她对欧阳修，对于苏东坡并不赞美。王国维赞美说是，像欧阳修这样的人，虽然是写的是小词，可是他们都是有高远的意境的，晏欧诸公。可是李清照说什么，李清照说苏东坡跟欧阳修，他们都很有才华，说他们写小词啊，如酌蠡水于大海，好像是盛一个小勺的水，倒在大海里面，那是太容易了。他们就是大海，他们是一个，他们的才华他们的学识他们的修养，是一个汪洋大海。写一首小词，就是从那个大海里边，盛起了一小杯的水。可是她说什么哪，她说欧阳修和苏东坡是句读不葺之诗尔。所以她不承认他们是好的词，就是句读不整齐的诗，所以他们是用写诗的方法来写词的。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他是言志的，他是表达他自己的胸怀志意理想的，只不过是用长短句的体裁来表现，是句读不整齐的诗。

      好，所以小词从一开始，就是产生了很多困惑的问题，第一是小词写美女跟爱情，不合乎道德，这是第一个问题，应不应该写。那么现在有苏东坡，我们不再写美女跟爱情啦，我们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哎我们现在写这个，我们不写美女跟爱情啦，这难道不好吗？你说写美女跟爱情这个淫靡，我们现在不写美女跟爱情啦，我们写大江东去嘛，我们写起舞弄清影嘛。可是李清照又说啦，说这个就不是词啦，这个就是用长短句的形式，来写诗的啦。所以小词啊，最早是说有合不合乎道德，就是一个困惑的问题。然后有了苏东坡这种诗化之词，就是他用写诗的方法来写词啦，于是就有诗词的分别，说这是不是变体啦，是不是写美女跟爱情，是词的正格呢？就产生了很多困惑。一直到李清照都不承认，他们那些个用写诗的笔法，写的是好的词。

      那么可不可以用写诗的笔法来写词呢？用写诗的笔法写的词，是好词还是坏词呢？是它虽然说好但不再是词啦？它是长短句的诗啦？那么长短句的诗，就是从苏东坡才开始有的吗？其实不然。这就又牵涉到王国维的另外的一个认识，王国维的境界虽然写的模糊，写的不清楚啊，完全没有逻辑完全没有理论，可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确实有很多他自己的非常杰出的一种感受，一种传达，一种叙述，一种判断。

      词之雅郑是在神不在貌，这是王国维一个很好的判断，词是典雅的还是淫靡的呢？不在它外边写不写美女跟爱情，同样的写美女跟爱情，有的就是淫靡的，但是同样的写美女跟爱情，有的就是雅正的。同样写美女，同样写江南的女子，同样穿着美丽的衣服，同样戴着很美丽的首饰，可是它高低不一样啊。能够做这样分辨的，而且从美女跟爱情里边可以想到“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这是《人间词话》里一个值得注意的成就。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成就，就是《人间词话》里边的，其实他很多话都是很值得注意的，我只是偶然的摘出来这么几段话，“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这是王国维的又一点非常高明的认识。我们说苏东坡开始诗化了，词的诗化是从 苏东坡才开始吗？不是。不过有意思的，说我是要写出来，与你们的词不同的词，有这种反省的，有这种意识的提出来，苏东坡是有心用写诗的笔法来写词的。

      苏东坡有一首密州出猎的小词，我看他很多课本上还都选过，“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我亲射虎你看孙郎，这个苏东坡在写他写这首词，他在密州写了这首小词，这首诗当然是用写诗的笔法写词啦，而不只是写这首词，苏东坡是有意识的这样去写的。就在他写这首词的时候，他给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出自《与鲜于子骏书》)。我虽然没有柳七郎的那种风味，亦自是一家。他说我近来常常写小词，虽然不像柳永，柳永的风味是什么，柳永的风味是大家一般认为，柳永的词就是写的淫靡。就是说是什么，“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这是写这种美女，写得淫靡。他说我现在的写词啊，我改变了，所以苏东坡是有意识的，没有柳七郎的风味。“亦自是一家”，我自己也有我自己的作风。

      李清照的《词论》里边，也提出来啦。说词故知词，所以我知道词别是一家，这是李清照的话。“自是一家”，这是苏东坡的话。两个人都说词另外是一家，但完全不一样。李清照所说的“词别是一家”，说词是配合音乐的，是应该写这种，这个啊柔性的这种感情的。所以你看李清照经过了北宋的靖康之变，来到了南宋，李清照真是国破家亡，不止是国家败亡了，从北宋逃难逃到南方了，也是家破人亡，她的山东的老家没有了，她的丈夫也死了。李清照才是在国难之中国破家亡的人。所以她的诗里边说，说“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还“但愿将相过淮水”(出自《打马赋》)，她说“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就“不肯过江东”。你看她诗里边，写的激昂慷慨。你看她写词，李清照没有一首词是写的激昂慷慨的。这就因为李清照的认识不同，不能写到词里边去，她说词别是一家。所以李清照的诗，可以写的激昂慷慨，她词写的从来不激昂慷慨。她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是李清照的认识。李清照认为词是不能够诗化，她认为词不能够诗化。

      而苏东坡所说的词别是一家，正是要把它诗化。所以两个人都说词跟诗不一样，自是一家别是一家，但是两个人的认识迥然不同。李清照的认识是说，词不能写的像诗，所以词是别是一家。苏东坡说我就是要写的像诗，我写出来诗化的词，我自是一家。所以两个人的观念认识，迥然不相同的。

      我现在还要补充的，是说王国维的眼光。我们一般人都认为词的诗化，是从苏东坡才开始的，才有诗化的词。可是王国维说啦，他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金荃》相传是温飞卿，温庭筠的词集。《浣花》是韦庄的词集。他说的是温庭筠韦庄，能够写出这样的气象来吗？所以中国如果说真正诗化，是从李后主开始的。李后主怎么就诗化了？苏东坡的诗化是有意为之，我颇作小词自是一家。他有心我要跟那柳耆卿不一样，我要写出来我的诗化，“老夫聊发少年狂”。可是李后主不是啊，李后主怎么样，本来歌词就是写美女跟爱情，一般是在歌筵酒席之上，那美女来歌唱这些美丽的歌词。那么李后主是一个喜欢听歌看舞的人，他耳朵里所听的，他口中所唱的，都是这些歌词。所以当他一天国破家亡的时候，他就用他所习惯的歌，唱歌的歌词的形式，写了他破国亡家的悲哀。

      林花是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春花秋月何时了，那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我的故国就不堪回首在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但是他不是有心，我要把它写的诗化，不是。他是他习惯于唱这些小歌词，这些歌词的调子，都在他的头脑里边，声音在那里转。所以他国破家亡的时候，他脱口而出就都是歌词啦。而他是所以他是，所以诗化就是自己言志嘛。他那个《花间集》，是给歌女写歌词，他现在是在写自己的言情言志。所以第一个诗化的，其实是李后主。不过李后主不是有心要把它诗化，但是王国维有眼光，他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伶工之词配合歌曲，歌唱的歌词，变成士大夫之词，是言志抒情的，写自己的自身的感情的歌词啦。所以就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虽然他境界的两个字用的词语模糊，这个意界不清楚，可是他果然有他独到的感受，有他独到的体会。而且他在一些个词话里边，能够把这种感受表现传述出来了，这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的值得注意的成就。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困惑的，有疑问的所在，可是今天我只讲到这里，这《人间词话》也还没有讲完。

      我是结合着《人间词话》，讲了小词从《花间集》以来的，从困惑，就是大家认为花间小词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们就结合着这个发展讲下来。讲到宋朝讲到李之仪，说小词可以有意境啊，言尽而意不尽啊，意尽而情不尽有这种好处。讲到李清照的《词论》，她是说词是别是一家。讲到苏东坡的开拓，说词自是一家。到南宋的时期，小词起了赋化之词。什么叫赋化之词呢？那么我们刚才已经讲过，词跟诗是不一样的，那么现在我们又说，这赋跟诗词，又有什么不一样呢？赋跟诗有什么不一样，这个我们要下一次再讲，赋化的词。

      而且我们要讲到，虽然是经过花间五代的词，经过了北宋南宋的演进，一直到了宋以后到了元明，可是一般的词人还没有真正认识到小词真正的好处。为什么？因为直到元明一直到明朝，很多人还是认为，说词就是歌词之词，就是艳歌小词。对于词的真正的那深刻的含蓄，那种强大的感发的作用，还没有认识。要再经过一次国变，再经过什么国变，再经过明朝的灭亡到清朝，这个小词的好处，才慢慢被人认识，小词的特质才慢慢被人认识。所以一直到明朝，明朝的小词为什么不好，就因为明朝的人他们没有清楚的认识到，小词可以有很幽约，这个深微的一种含义，可以引起人这么丰富的联想。他们对于这个，没有明白的醒觉，所以他们还是写那艳歌。而且因为明朝的曲子的流行，所以他们用写曲子的那种风格来写词。曲子跟词有什么不同，曲子像关汉卿写的，说“碧纱窗外悄无人”，碧纱窗外静悄悄的没有人，“碧纱窗外悄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一个男子跪在女子的，在床前要亲要跟她亲吻，“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跟他骂了个负心就转过身去，“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她表面上一半儿，她转过身去推辞，可是一半儿，其实她内心是肯的。这也是长短句，“碧纱窗外悄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她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这是曲子。那曲子跟词有什么不同，词可以有一种这个精微的幽深的委婉的，很多言外的意思，供你想象供你推寻。；曲写“跪在床前忙要亲”就是“跪在床前忙要亲”啦，就没有那种余味啦。那么这曲子流行起来，所以写词的人就觉得这差不多嘛，都是长短句，都写美女，都写爱情，所以他们就用写曲子的方法来写词，所以就使得词的品格就卑下了。使词的品格又提升起来了，就是刚才我们说的。而且对于写歌词的美女的词，到东坡那种诗化的词，一直到南宋末年的那种赋。什么叫赋化的词？我今天还有没来得及讲，下一次我们要讲赋化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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