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枪，以及枪架子——从帕西瓦尔传说谈起

随着情报的更新，某只丢人鹅离地面越来越近了。说到职阶和宝具名的认定，虽然我从18年起心里就有底，但偶尔还是会听到人问：“为什么他也能用圣枪？”或者偶尔有科普，也是从瓦格纳的歌剧出发。

事实上，朗基努斯圣枪进入亚瑟王体系与帕西瓦尔传说，有着相当清晰的脉络和长远的渊源。姑且写第二篇科普，作为对这个重要neta的介绍吧。

从什么地方说起比较好？那就先讲讲亚瑟王传说的起源——威尔士的神话传说好了。

1、《马比诺吉昂》与佩雷督尔，“滴血之矛”的起源

威尔士的亚瑟王传说当中，最早的散文体传说集是《马比诺吉昂（Mabinogion，下文简称《马》）》；这部传说集地位非常重要，你月也使用了不少当中的neta。

然而与亚瑟王传说的其他早期来源比较，《马》的具体成文年代，实际上是各自并不固定的。很大一部分文本，实际上都受到了来自大陆的早期法语叙事诗——主要是诗人克雷蒂安的影响。这个贴子里重点提的《佩雷督尔》便是如此，这个故事有极其明显的受克雷蒂安的叙事诗《圣杯探索》的影响的迹象。

但关键点在于，同样收录于《马》的《罗纳比之梦》，根据分析，成书年代很明显早于克雷蒂安，亦没有基督教的影响。而这篇完全威尔士本土的故事当中，也出现了帕西瓦尔的威尔士形式——“握长枪的佩雷督尔（Peredur Paladr Hir）”，同时包含了他的名字和他传说的重要特征；在《佩雷督尔》当中，亚瑟王几乎完全复刻了这个称号、以之称呼他。因而，帕西瓦尔的故事显然是威尔士本土的产物，探究其起源也应该从威尔士的文本出发，从凯尔特神话的大背景考究其源头。

说了这么多，其实也就是为了引入《马》当中的佩雷督尔一章了。这个故事当中，帕西瓦尔和“圣枪”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

佩雷督尔正与他的舅舅说着话，忽然见到两个少年人走进大厅，手抬着一支大得惊人的长矛，矛尖流出三股鲜血，一直淌到地面。众人看见这支长矛，便顿时痛哭起来。……稍后，又见两个使女，抬着一口大釜，内里有一个男子的头颅，浸泡在鲜血中。

这个情节，我们称之为“城堡奇景”，它会在帕西瓦尔的传说当中不断出现。由于帕西瓦尔在故事中得到了“不要开口提问”的教导，他看到“城堡奇景”时没有发话。到结尾时，我们才从帕西瓦尔的表亲口中得知：“我带来了那装着染血头颅的大釜，与那滴血的长矛；长矛上的血从矛尖一直沿着枪杆流到握把。那颗头颅是你的表亲的，他被格洛斯特的九位女巫杀害了；她们还害你的舅舅变成了瘸子。”

换句话说，在最初的“城堡奇景”里，长枪和血釜都是只与俗世的战斗与魔法产生关联的事物。有些版本里，这里出现的东西还包括了剑；另一些版本则会把大釜置换成石头——熟悉凯尔特神话的观众看到这里有没有想到什么？

没错，达娜神族带到爱尔兰的宝物，就正是达格达的“大釜”，鲁格的“长矛”，努阿达的“剑”，还有塔拉王座下的“石”。显而易见，帕西瓦尔在舅舅的城堡中所见的景象，最早的起源完全是非基督教的，是古凯尔特神话在威尔士英雄传说的余绪。如同众所周知的“圣杯”实际上起源于“达格达的大釜”，在帕西瓦尔故事中的圣枪，也是以鲁格的神枪Gae Assail/Ar-éadbair作为蓝本的。

同时还应注意，“滴血”在这里是另一个凯尔特神话的重要特征。在凯尔特神话当中有所谓的卡瑟尔之矛（Lúin Celtchair）为代表的一系列故事，它们的蓝本可以总结为：“杀死某位英雄的武器，将会持续地从其锋刃上流下这位英雄的血液，直到有人为他报仇为止。”作为“凶器”的矛锋滴血，实际上是它所归结的血仇尚未完全偿还的象征。所以在故事的最后，“滴血之矛”才会成为提醒帕西瓦尔向九位女巫复仇的重要信物。

2、克雷蒂安叙事诗——从“凶器”到“圣器”

随着民族迁徙，帕西瓦尔的故事和其他不列颠传说一同被带到了古称小不列颠、在文学中又称阿莫里卡的，现代法国的布列塔尼地区。很多故事在这里先是与本土传统结合成为了短篇的籁歌（Lai），又逐渐成为长篇法语叙事诗的素材，并逐渐扩散到全欧、也反哺英国本土。克雷蒂安的《圣杯探索》便是如此应运而生。这也是“圣杯”最早出现在文学著作当中的实证。接下来看看《圣杯探索》是怎么记叙的：

恰逢他们彼此交谈时分，/一名少年从帏房之中走出，/手中握一柄灿然生光长矛/握柄正中，走过床前诸人与/火炬。他们皆见那闪亮矛锋，/以及从其上一滴鲜血溅落。/红色的液体顺握柄而滑落，/直流泻到少年的手中方休。/……紧接着又走进来两名少年，/手捧两座镶乌银的金烛台，/他们英俊惊人，而在烛台上/各自燃起了至少十根蜡烛。/一个少女随着少年们走入，/她容貌美丽，遍体绮罗锦绣，/手中捧着一个大杯（Graal）。当这个/大杯出现，明光便洒满殿堂，/而蜡烛的焰火便暗淡无光，/如同日月升起时星辰隐曜。/在她之后又走来另一少女，/手捧一个纯银制造的大盘。/前头那个大杯是精金所制，/镶嵌着诸多宝石，而它们/在大地与海洋之中最珍贵，/价值决然胜一切凡尘矿物。

克雷蒂安的叙事诗，最先确立了“城堡奇景”当中出现的种种事物，从异教的神器-害人凶器，变成了“圣器”。通过标题与故事的发展，很明显地这里的“大杯”便是盛放基督鲜血的圣杯。然而随着克雷蒂安未能完成诗歌便辞世，他最终没有给出对其他景象——银盘、烛台、以及最关键的“滴血的长矛”在基督教语境下的含义。那么这个情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才得到了确立？

3、续帕西瓦尔著作与圣枪传说的奠定

这就要来引入续帕西瓦尔著作（Perceval Continuations）这个概念了。作为早期法语亚瑟王文学中可称为最为出名的叙事诗人，克雷蒂安的作品显而易见地是大型IP。既然未完，想借这个名头补完作品的作者当然也是层出不穷。……很搞笑的在于，这些以填克雷蒂安诗歌为目的的著作，本身有相当一部分自己就没有写完。

扯远了。这些续帕西瓦尔著作，总地来说大概分为四个版本：

达南的瓦契尔（Wauchier de Denain）的续本，下称《瓦》；

无名氏的《续帕西瓦尔》（有时也被归到瓦契尔名下），下称《续》；

梅内西尔（Manessier）的续本，下称《梅》；

蒙特勒伊的盖尔伯特（Gerbert de Montreuil）的续本，下称《盖》。

我们来看看这几个版本是怎么编排“城堡奇景”这个情节的。

《瓦》：棺材上是一条鲜红的希腊锦缎，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十字架。尸体的胸膛上放着一把剑，剑的上半截不见了。……只有他（*高文）一个人立在棺旁；边上，还有一柄被插在一个银瓶中的长矛。从这柄长矛的矛尖，汩汩地流出鲜血；这赤红色的鲜血一直顺着矛的握柄，流到瓶中，顺着一根金管流下，又流进另一根闪闪发光的绿宝石管，然后顺着后者流出厅外。

“……千真万确，大人，这（*长矛）正是我们的救济和治愈所系；因为当全能的主的儿子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天，正是用这柄长矛刺入了他的身体。从那时起，它就一直血流不止，直到末日审判降临之际。”

《续》：他们没坐多久，走进一名少女，白皙胜过枝桠的雪花；她手上拿着圣杯，走过桌前。不久，又走来一名少女，穿着一身雪白的绣花丝绸衣裳，娇美胜过任何人曾目睹那般；她拿着一柄从矛锋不断滴落鲜血的长矛。一个少年跟在他们后面，拿着一柄无鞘的剑，从中间断开两半；他把它放在国王面前的桌上。

《梅》：“这——千真万确——就是《圣经》当中告诉我们的那柄圣枪。朗基努斯在犹太人们把耶稣基督钉在十字架上时，用它击打他的身躯。从这把长矛那美丽闪亮的矛尖流出的血，正是朗基努斯在杀死他时、神身上流出的珍贵的圣血。正是这把长矛给了那位地狱的仇敌致命一击，但他在十字架上承受的这一击却是一种祝福！通过死亡他战胜了魔鬼，把我们从地狱之苦中拯救出来，给我们带来欢乐幸福。”

《盖》：他们五六人坐在一处，没过多久，一位美胜枝头鲜花的少女从帏房中走来。她手中握着圣杯，走过桌前。没过多久，又走来一位少女，古往今来没有一人比她更美；她穿着洁白闪亮的丝衣，手上捧着一柄矛锋处不断滴血的长矛。一个少年紧随其后，握着一柄没有修好的断剑。

这些续帕西瓦尔著作中，不约而同地在克雷蒂安“城堡奇景”的基础上，又重新添加了原始凯尔特蓝本的剑，却改变了其面貌：这把剑——出于不同的原因——是在已经断折的状态，而作为圣杯骑士，将它重新接续便是帕西瓦尔的天命。熟悉吗？这个故事在《亚瑟王之死》中分为了两截：接起断剑的人变成了加拉哈德，而确凿使用它的则变成了鲍斯。

《续》和《盖》都只到帕西瓦尔接起断剑为止，按照这两篇文本的叙事脉络，帕西瓦尔的舅舅向他讲述圣杯与圣枪的来历这个情节，被放到了作为我们实际看到的故事的“接剑”之后；而在《瓦》和《梅》当中，“滴血之矛”的含义都非常明确：这柄长矛就是刺入基督身体的圣枪，而从其上流出的鲜血，则代表了基督教教义当中他以死赎去了世人的罪，以此完成了“救世”的举动。由此，滴血之矛的含义被叙事诗完全置换，这柄长枪也完全等同于在基督教圣徒传说当中的圣枪。

同时，也是在这些续作当中的《梅》，正式把得到圣杯后的帕西瓦尔同时确立为了圣杯与圣枪的主人：

那日，神悦纳了他的灵魂，将他带入了天国——千真万确。在众人的见证下，他带着圣杯、圣枪与那个美丽的银盘离开了。在帕西瓦尔死后，世上的人无论如何寻觅，在地上也再找不见圣杯的踪迹。

经由《马》的最初描述，克雷蒂安的基督教化，以及法文续作的补完，圣枪就此成为了帕西瓦尔传说当中的重要符号。此后，德语诗人沃尔夫拉姆又在此基础上写作了德语叙事诗《帕齐瓦尔》；随着此故事被瓦格纳改编成歌剧，手挥圣枪的帕西瓦尔就此彻底奠定了其艺术形象——尽管最初的起源与流变在现代已经几无人知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帕西瓦尔的故事当中，圣枪无论何时都不是一件“武器”——这一点是和传统圣徒传说保持一致的。圣枪不是凡俗的武器；如果不为公义与信仰挥动它就相当于渎神，并且会受到恶报。《亚瑟王之死》当中的巴林，正是因为把圣枪当作凡俗武器使用，才会发出“惨痛的一击”，并且使自身不得善终；歌剧《帕西法尔》当中，安福塔斯王也是由于心生私欲，才不再能握住圣枪、从他的手中掉下，并且让他成为了残废。帕西瓦尔唯一自己动用圣枪发出的攻击，便是歌剧《帕西法尔》、以及作为其蓝本的沃尔夫拉姆叙事诗当中，用它摧毁了克琳莎的王国。

（不过实在说原始枪架子朗基努斯本人，在FR里用圣枪大A特A得飞起，这一点其实没必要过于深究。非要说的话，你月采取的可能是“拥有圣者资质之人才能引导圣枪的力量”，类似这样的折中形式。）

解包当中帕西瓦尔圣枪真名的前缀是Salvation Lance——救济之枪。如果考虑到圣枪这一符号在他传说当中的定义，那么“使用圣枪的时刻”，可能就显得更加耐人寻味了。

——————正文完——————

彩蛋部分，来聊聊其他著名的枪架子：

1、朗基努斯

原初的圣枪主人，在圣徒文学当中记载的圣枪持有者。

本来除了“圣枪是他传下来的”之外并没有多少特异行迹，甚至有的版本里是因为捅了神子遭到天罚的异教徒……不过在FR里对他的经历魔改/厨放得几乎是半个原创人物了。

2、查理曼

他的圣剑在法语叙事诗里有郎枪碎片的故事已经相当出名了。值得注意的是，帕西瓦尔的圣剑在《瓦》版本当中，取后期《亚瑟王之死》的圣枪而代之，是发出“惨痛一击”的武器；这把圣剑在后期又被分成了“红柄剑”和“生命树之剑/神奇腰带之剑”两把圣剑，并且随着传说的流变逐渐被归于加拉哈德手中。而对于加拉哈德的圣剑，在意大利语的《圆桌传奇（La Tavola Ritona）》当中又有一个彩蛋：

这些图像当中，他（查理大帝）发现特里斯坦（Tristano）骑士的图像，比其他人都要更高大俊美；而在那五把宝剑当中，他又发现特里斯坦的佩剑，比其他剑都要更华丽精致（？），而斩击也更有力。由于它的沉重，在特里斯坦身后便没有骑士再能挥动它，唯有丹麦人奥吉尔（Ugieri）例外。这把宝剑立下的丰功伟绩便是如此；而这位骑士却因这把剑遭遇的无妄之灾心痛万分，因他不得不将这把剑斩断一截，非如此不得以将它举起；这把宝剑无论经受如何灼烧，色彩皆不会有半分黯淡（？）。这把无锋钝剑的妙处如上所述，因而它被呼为科塔娜（Cortana）。加拉哈德（Galasso）的剑归了查理（Carlo），就是那把战无不胜的咎瓦由斯（Gioiosa）；它在智者所罗门手上叫爱德费可拉（Edeficòlla），在加拉哈德之前，它在亚利马太的约瑟（Giuseppe di Bramanzia）手上，叫伊斯垂及·雷吉斯（Istragies Ragies）。兰斯洛特（Lancialotto）那把宝剑归了奥利维（Ulivieri）侯爵，这把精美绝伦的宝剑，它叫做阿塔奇亚拉（Altaclera）。莫浩特王（Amoroldo）的那把剑归了蒙托邦的里纳尔多（Rinaldo da Monte Albano），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它的名字是浮士贝塔（Fulberta）。帕拉梅德斯那把宝剑，归了巴伐利亚的奈牟（Namo di Baviera）公爵。

圣剑圣枪是个圆.jpg

3、腓特烈一世（巴巴罗萨）

第一位神圣罗马皇帝，也是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当中基督教一方的“三君王”之一，同时还是传说会在未来归来拯救德意志的“大理石之王”。

从他的时代开始流传神圣罗马用于加冕的王权象征（Reichskleinodien）传统，这些礼器也是延至今日，被保存得最为完好的中世纪君主加冕礼器/王权象征。在这些王权象征当中，就有着所谓的“圣枪（Heilige Lanze）”。

其他的重要王权象征还有神圣罗马皇冠（Reichskrone）、王权宝球（Reichsapfel）、加冕福音书（Krönungsevangeliar）、真十字架碎片（Kreuzpartikel）以及查理曼佩剑（Säbel Karl des Großen）——是的，在德意志的传统当中，查理曼圣剑和圣枪是分开的两样礼器，而前者与史实法王用于加冕的圣剑咎瓦由斯也并不被视为一体，而是神罗皇帝自我保存。

在后世的传说当中，用于加冕的皇权象征的圣枪，逐渐被视为巴巴罗萨得以立国的圣器，而他在萨勒法河的溺亡则被视为是由于遗失圣枪之故——由于他本人逐渐被神化、受崇拜，深受这种思潮影响的小胡子也开始寻找圣枪……这是后话。

4、梅洛拉（Mhelóra/Melora）

爱尔兰语的亚瑟王传说《梅洛拉与奥兰多历险记（Eachtra Mhelóra agus Orlando）》当中的人物，亚瑟王的女儿。

在她的故事中，圣枪保存在巴比伦，和“图伊斯野猪的猪油”以及“纳尔辛加公主的红宝石”都是解救她的爱人——忒萨利亚王子奥兰多（不得不说爱尔兰传说真是奇思妙想，这一句话串了四五个台）脱离魔咒的重要宝物。而梅洛拉女扮男装，在得到巴比伦王的侍从的帮助后，以骑士的身份打败了后者的敌人阿菲利加王，从而从王那里得到了这样宝物，并以之解救了自己的爱人。

看，即使是这么离谱的故事里，圣枪本身也还是一个奶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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