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我总是在下午一点的时候慢悠悠地晃到超市门口，冬天的风是那么刺骨，寒冷，我裹紧了身上的围巾，口水浸湿了红色的围巾，红色的口水印记，红色……红色，让我眩晕，让我想到小时候流鼻血凝成的血块，让我想到鲜血在洁白的雪地被晕染开，像劣质的油画棒融化在我那幅叫做《烈日》的儿童画上，多么刺眼，眩晕，多么可怕。

我艰难地挪动着臃肿的身体，试图将陷在雪地里的靴子拔出来，手脚都已经冻僵了，手冻的发胀，发红，像一株可怜的植物，无法移动，也无法呼吸，逐渐被漫天飘飞的雪所掩盖，雪是恶毒的，因为她看起来慈悲，却心肠歹毒，她想害人，只需要挥一挥手指那个人就没气，人们总说雪是慈悲的，我是不信的，要不然我怎会手脚冰冷，无法开口说话呢。

超市在下午时的菜已经是那些大嫂大姨挑剩下的了，瘦小的萝卜，沾满泥土的白菜梗，已经翻白肚的鲫鱼，已经馊了的猪肉，太穷了，也太苦了，遍地都是乞讨的贫民，吃不到饭，吃不到菜，已经开始啃同伴的肉了。

“人早已不是人了，是什么呢，是鬼。”

广播里经常播报着死亡名单，一个人，两个人，慢慢的一个家庭，一个种族的毁灭，一个生命的消亡。

“能便宜点吗，这些菜，我家里还有女人刚生了小孩要喝鲫鱼汤，这几天大家也不容易，这战乱期间想喝鲫鱼汤也喝不着。”

这是我第几次撒谎了呢，不怎么记得了，也许撒谎撒惯了也不怎么在意了，但是想喝顿热乎乎的鲫鱼汤的心情是不会变的。

超市的收银员换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年龄不大，约莫20好几，不像以往超市的那几个老妈妈看到我砍价就大嗓门吼，反而是涨红了脸，眼睛都不敢直视我。

“顾客拿好你的小票！欢迎下次光临！”

小票上少算了4块钱，能在这种特殊时期有这种心地善良的冤大头真的是太好了呢，感人肺腑。

走出超市的时候吸了口新鲜空气，不，不该是新鲜的空气，空气已经稀薄的连呼气都感觉不到了，工厂的黑烟，臭水，厕所的臭气，都缠在一起，包裹在一起了，让人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头晕脑胀。

我摔倒在雪地里，四肢已经冻的发麻，羽绒服已经单薄的抵御不住寒风，漏风，风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太冷了，冬天太难熬了，已经升不起火炉里的柴火，已经看不到希望了，眼前模糊不清，快死了吧，我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猫，一个放大版的猫咪，巨大的爪子，巨大的身体，肚子圆滚滚的，能看到肚子上小小的，一粒粒的乳头，它一点点朝我移动，它的身子太过庞大，太过沉重，它的眼角闪烁着泪光，它在哭，它在为我哭吗？为什么？

它的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才慢慢蹦出一个个单音节的字母。

“想……家。”

话还是说不利索，只是能连成短句的猫咪也会想家吗，家是什么，我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是只会喝酒的父亲和总是打人的母亲组成的家吗，我想质问它家只是不负责的父母生成的产物罢了，却想起它也只是个猫咪罢了，只是个会流泪的猫咪罢了。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自由，那么快乐的在雪地里撒欢，追逐，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玩着属于自己的游戏，没有外人，只有我和猫咪，猫咪在前面跑着，我在后面追着，猫咪的肚子沉甸甸的，他一点也不怕雪球砸在它的肚子上，西瓜坠地，汁水四溅。

我想起了小时候养的一只狮子猫，它没有家人，居无定所，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只流浪猫咪，我却因为可悲的怜悯心将它命名为咪咪，不，不应该赋予它这些东西，也不应该将我渴望自由的愿望强加在它的身上，它只是个猫咪罢了，它应该去逃，逃出天际之外，原野之外，快去逃，快去逃。

我将它带回我那个残破不堪的家，拥挤的出租房，男人的汗臭，难闻的烟味，都随着风顺着窄小的缝隙飘了进来，衣架上晒着咸鱼干，湿漉漉的衣服，闷热难耐的梅雨天，仿佛泡在腥臭的猪下水里的人们，衣服粘在身上，湿漉漉的，粘哒哒的，像怎么也扯不下来的口香糖，顽固的像贴在墙壁上的小广告。

街灯下无一例外站满了接客的陪酒女郎和妓女，招招手，付几个银币就可以应付一晚上的宵夜。

我是近乎用生命在上楼梯，仿佛被人追赶着，后面有恶犬吗，有妓女吗，有醉酒的醉汉吗，那我在害怕什么，害怕母亲近乎夺命一样的摔打，害怕她看到我怀中的猫咪震怒的样子，拐弯，再拐弯，上楼，等我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尽，气喘吁吁，衣服已经被汗浸湿了，猫咪已经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明明已经到家了，为什么不敢去按那个门铃，红色的门铃，红色的，让我眩晕，让我想到被行刑者压到断头台下面的羔羊，它鸣叫着，望着火热的烈日。

“人类只是被奴役的怪物。”

我趴在门缝上看，只有微弱的暖光从缝隙里透了出来，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只是上下浮动，能看出是一对男女，一个是母亲，一个……我不认识，不认识的男人，不是爸爸，不是叔叔，不是伯伯，甚至不是我认识的邻居。

我脊背生出恶寒，冷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窜，往后退，再退点，逃出这个家，快跑，快跑，不要再回来了。

门被打开，母亲就站在我面前，她身后的男人早已不知道藏到哪里，她没有去质问我为什么这么玩回来，跟谁玩了，怀里为什么抱着一只猫，她只是沉默不语地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厕所，一遍遍地用冷水从头浇到脚，又不厌其烦地问道。

“知道错了吗，阿炙知道错了吗？”

“阿炙知道错了，阿炙知道错了，求求妈妈不要再打我。”

母亲不去管我的哭嚎，我的流泪，我的一遍遍求饶，她将被我抱在怀里的小猫摔到地上，剪开喉管，剖开内脏，直到标本被钉在相框里。

“喜欢吗？阿炙，这是对你的惩罚。”

红色，眩晕的红色，红色，我好痛苦，我是挣扎的，最后变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