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观EVA-1（明日香篇）

这是一篇中年宅时隔多年再观TV版EVA，回顾过往，感慨青春的闲言碎语。

主观感想居多，偶尔穿插一些对日本战后社会文化的体察和分析。写到哪里算哪里。

若有不精确处望海涵。欢迎同好交流探讨。

----------------------------------------无节操的分割线-----------------------------------

第一次接触EVA是通过国内的电视台。

因为不可抗拒原因，电视台版eva生生被剪成了一部少年拯救世界的励志剧。虽然剧情断断续续，逻辑前后矛盾，却并不妨碍已经初现中二苗头的我成为（自称的）EVA迷。

90年代的动漫界，“宅”和“粉丝”这些时髦词汇都还没有登场，更别提什么官方谷和资产粮。纵使庵野老贼拥有鬼才级的商业头脑，国内粉丝证明自己的唯一渠道，也就是在学校门口的盗版书店入手一套完整的盗版DVD而已。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包装精美的硬皮纸盒。封面上真嗣抱着受伤的凌波一脸绝望，封背上则印着动画截图和简介。现在想来制作DVD的盗版店老板也是很懂的，因为就算是在盗版界EVA也是逼格高普通光碟一个档次的存在。

来说说当年的观感。

印象最深的是真嗣造访凌波家的那一段。

因为内容不适合青少年观看，电视台上映的版本里这一段被完全删去。但无敌的盗版却将其原汁原味，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于是这一段男孩扑倒女孩，白色胖次乱飞的动画成为了当年小学还没毕业的我人生中最初的，最感性的，也是直到现在都无法忘怀的，有关“性”的回忆。而裸身抢下心爱司令眼睛的凌波丽也一跃成为了我心目中的女神。

对比女神凌波丽，我对于作品中的另一位女主角明日香的观感就要差很多。

在我印象中，这位被后人称为“傲娇鼻祖”（其实并不是）的双马尾少女一直是一个任性妄为、蛮不讲理的大小姐。然而大概是人类就无法逃脱“真香”定律，当我时隔多年再观EVA，改观最大，甚至可以说是黑转粉的，也是她。

惣流・アスカ・ラングレー（新剧场版更名 式波・アスカ・ラングレー）

以下简称明日香。

与凌波丽万年不变的女神地位对比，明日香一直是一个充满争议的角色。正如前文所述，她给人的第一观感，正如她那句“你是傻逼吗”的名言，是蛮横霸道的、无理取闹的、外强中干的、不近人情的。

TV版里，她从初阵亮相到崩溃退场，没有哪一战是独自完成。她总是在尖叫，在抱怨，并且在不断失败。对比之下，真嗣的纤细敏感反而令人感到同情起来。

从观感来讲，没有凌波强大的精神力和真嗣的主角光环，明日香可以说是三个人中最脆弱的一个。

明日香的是“脆弱”的。

对于许多观众而言，动画漫画的主角一定是强大的，就算一开始不强也会在成长中不断变强。这种逻辑被无数作品，特别是涉及战斗的动画漫画反复表现，以至于成为了一种不言自明的既定套路。因此，弱，并且直到最后都拒绝变强，无疑是一种原罪。这也是我当初反感明日香的原因。

然而不要忘了，EVA故事发生之时，包括明日香在内的所有驾驶员都只有十四岁。

习惯日本少年漫的读者也许觉得十四岁已经能够拯救世界了，但需要注意的是，EVA从来就不是一部以幻想为基调的少年漫。它虽然披着机器人打外星人，少年拯救世界的外皮，内核却在探讨日本战后社会问题、反思人性、甚至在探讨“人”到底是什么这个宏伟的哲学命题。所以，用少年漫主角的模板来规定EVA中的驾驶员们，用“梦想”、“努力”、“友情”甚至“正义”来解释他们的行为，都是说不通的。

那么，先让我们回想一下，我们自己在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十四岁是是现实中上初二的年龄，是刚刚从“家庭”这个小世界探出头来，对“社会”这个大世界充满好奇与不安的年龄。是一个对“自我”懵懵懂懂，又十分想要实现“自我”的年龄。然而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仍然被困在一所名为“学校”的监狱中，他们无法亲自体尝世界的广博、美好和残酷，也无法用相对独立的语言和逻辑组织起独一无二的“自我”。对于很多这个年龄的少年（包括当年的我）而言，“世界”只是一个写在课本里、说在长辈嘴里的抽象概念。“自我”则是长辈们所不断强调的一个个品质。换句话说，对于十四岁的少年而言，很多时候父母、老师的言行本身就是“世界”，他们的评价与期许本身则被少年认做了源于内心的“自我”。

如果将明日香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四岁少女，她的一切荒诞就都说得通了。

她的母亲因为EVA实验精神失常，将她示弱无物。明日香认为唯一能够重获母亲关注的办法是成为EVA驾驶员，却在被选中当天迎来了母亲带着自己的替身一同自杀的噩耗。

母亲的自杀对于当时的明日香来说，无疑是世界的崩坏和自我的丧失。在此之前，虽然母亲从未对她正眼相看，但获得母亲的关注甚至拯救母亲至少是她的一个人生目标。但在此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成为她的世界的支柱，再也没有人引导和教育她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内心的成长停留在了四岁，停留在了看到母亲尸体的那一刻。

在老TV版中，与真嗣对于驾驶EVA的消极态度截然相反，明日香对于这件事一直都抱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积极，她无数次明示或者暗示，无法驾驶EVA，无法战胜敌人的自己是没有意义的。她把“EVA驾驶员”这个身份内化成了“自我”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核心，最无可替代的那一部分。

然而任何人都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就算明日香无数次自我暗示，她内心深处所停留的，依旧是那个四岁时目睹母亲上吊的，无助的不安的，祈求他人目光却又害怕被关怀的四岁孩子。

她知道自己不配成为万众瞩目的救世主，知道自己没有坚强到能够为了世界一次次承受伤害。她的霸道，她的强硬，她的无理取闹和咄咄逼人，都是她自我防卫的一种体现，是她恐惧被人质疑EVA驾驶员资格，被人看透内心的一种应激反应。

这就像是，有人说深柜很多都是gay。这句话不一定对，但我相信这样的人的确是存在的，他们恐惧被人发现作为gay的真正自己，恐惧正视自身，才会表现出对于这种自我的完全否定甚至敌对。

我虽然不是深柜，但对明日香所体会的恐惧与矛盾却多少有些体会。

人无法离开社会，无法离开他人而活。就算一个人多么洒脱，他也无法活成一个完全独立的“自己”。对于完全自我的追求是可遇不可求的，然而更多的人所感受到的则是相反的压力，是不得不扭曲自我去对应他人的痛苦。

明日香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EVA驾驶员，没人能成为合格的EVA驾驶员，就像没人能成为别人眼中合格的，完美无缺的儿子、女儿、丈夫、妻子、男人、女人、老师、学生……伦理道德束缚着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仿佛我们不去做某些事，不去驾驶我们面前的那台EVA，我们便失去了作为社会一员的资格。然而驾驶EVA本身，却是一件消减天性、忍受痛苦、被人利用，甚至胜利了都不知道为谁而战的无聊之事。甚至驾驶的久了，所有人都会忘记你的身份你的名字，只当你是“EVA的驾驶员”，仿佛你天生如此。

所以当明日香面对加持扯开自己的衣领大喊“看看我”的时候，她想要加持看到的并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裹挟在EVA的钢铁之躯中的，脆弱的、畸形的，但是却又是独一无二的自身。

老TV般整体氛围极其压抑，每个角色在自己独自的小世界中固步自封，开着属于自身的，无法穿透的AT立场。在这样的世界观中，祈求他人关注的明日香会疯掉完全是情理之中。大概也就只有完全丧失理智，她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吧？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从头到尾，错的从来都不是明日香，而是这个世界，是名为社会的血肉工厂打着“拯救世界非你莫属”的旗号，对于个人的榨取与消耗。个人的力量是永远无法对抗这种榨取和消耗的，明日香的疯狂表面上是由于使徒攻击，但真正逼疯她的，毫无疑问是她所处环境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信奉这种“与你无关”信条的她自己。

而在新剧场版中，老TV般里闭塞的人际关系则得到了明显的改善，这也大概是庵野老贼自身的心态转遍和这十几年日本社会变迁对作品本身的一种反馈吧？

有关作品与日本社会的关系，有关其他角色，以后有时间再详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