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星化斗，比如银汉。
溪水潺潺，游鱼趁夜争相跳跃，贪那水上一息。
两只舍利穿过树下。
黄叶飘落，正好擦着蓝湛额角。
指间琴音不停。
山的那边，就是他…所在。
琴音合着山风起伏，停落。
那人眉眼，吹不散。
自袖中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新鲜的桂花糖。
‘ 五个孩子，四颗糖，蓝湛，你说怎么分？’
‘ 总有一个懂事的，知道谦让。’
‘ 哦’
‘ 呵，若换你，你要如何分？’
‘ 懂事的孩子没糖吃，我要做最不懂事的那个，把糖全抢过来，大家才公平~’
展开封口，白色糖片露出来。
‘阿羡，我给你带了糖，都是你的，没人分，不用抢。’
……
密云滚滚，铅色渐沉。
严府大门从内闭合，从外封锁。
‘ 今日天不好，速战速决，我自己杀！’
‘将门封紧，一个，也别漏出去。’
‘ 是，小都督。’
铁链声响，严氏一族，蒙临鬼降。
严家多家将，抽刀拔剑声像珠落玉盘。
魏婴吹着口哨，倚坐围栏，仿佛眼前看的，都是死人。
父亲的功法都多阴狠，授予他的这套玄阴绝，为阴功三绝排行第二。
若要将功力练至上乘，便要拿人命消耗。
魏婴如今，何止上乘。
眼前的都是练家子，一次遇上一窝能过手的，不容易。
他现在是五层出云截断，相信，这次大开杀戒过后，应能摸着断日的边儿。
门外玄月子弟虽封了门，还是免不得心有惴惴。
魏婴真的是一个人在宅子里。
他能否活着出来…
终于，大门从内给人轰开。
见着袖子还在滴血的煞星，还有身后一地死尸。
众人的心放下一瞬揪起一瞬。
都督与小都督，真是一对招惹不起的，父子煞星。
……
‘ 兄长，我想去禁书室。’
‘ 你才游方归来，外间…他屠了严氏满门的事，可听说。’
‘ 我知道晚了，没能见到他。’
蓝曦臣微微怔忪。
自从遇见…他家素来嫉恶如仇的弟弟，竟像转性。
‘ 你去禁书室，做什么？’
‘ 我想查查，可以解噬心蛊的法子，只有解了蛊，阿羡才能…脱离他。’
……
‘ 搞什么，又放这么多花瓣，当我小娘子养皮肉么，呵~’
魏婴立在衣架前，嬉戏着撩了澡盆里的水。
‘ 芍药养血，柔肝止痛，泡吧，对你没坏处。’
温情以银针，将所有瓶瓶罐罐中沐浴用的霜乳都试遍，确定无误，才松口气。
‘ 那个姑娘，藏在药庐，一时尚可，久了可说不准，你早些安排，别给我找麻烦。’
‘ 怎么，是白日都督月殿杀人，吓破胆了~’
见魏婴开始解衣带，温情转向屏风后与他隔开。
‘ 你身为小都督，金家子不也照样当殿指摘。万事，小心为上。’
‘ 呵呵，金子勋，那个蠢货。’
‘ 我看，他直恨不得和他哥换张脸，然后爬上暖阁的床…嘻嘻，温情，你医术了得，要不钻研下，帮他一偿宿愿。’
‘ 还有功夫开玩笑，快些泡吧，一会儿，都督要催了。’
‘ ……’
屏风里没了人声，只有水花飞溅的声音。
温情离开，水汽温润的空间里，只有魏婴自己的呼吸。
趴在盆边，将艳丽花朵排队似的排在沿儿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
旧年的秋雨里，也是和今日差不多的夜。
他拽了他逛花楼。
盯着台上娘子们绽开的舞裙，杨枝风摆的舞蹈，他问他：
‘ 嘿，说你博学，那我考考，台上美人，跳的什么舞~’
‘ 手上拿的朱干玉戚，身上是文乐天绣…所谓，燕赵舞，齐商歌，五色分华曳纤罗。她们啊，这应该是燕赵纤罗舞。’
‘ 呵，这样也能给掰出来，佩服。’
‘ 飞燕迢，商歌遥，皆在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见之在我旁…阿羡。’
将一双芍药盖住自己眼睛。
唇角翘起弧度，像在笑。
可却有两行泪，落在温热水中。
‘ 蓝湛，我连梦，都不敢梦你呀…’
若是梦话，若是叫你，便是给你，给蓝氏招惹更多麻烦。
身体连着头一起没入水中，直到气息近绝，才出水。
也是借此，扫去那股萦在心底的悲伤。
脖颈里的蛊虫微微动起来。
魏婴知道，这是父亲靠近的信号。
蓦地转头，果然，白衣胜雪。
‘ 怎么泡了这样久。’
‘ 这趟拿回天晶石，办的不错。’
‘ 听说受了些伤，我拿了伤药来…里外，都有…’
‘ 父亲！’
魏婴拦住蓝忘机沿着肩头险些向水中摸去的手。
‘ 这水…别脏了父亲衣袖，我自己出来。’
雷电和人落水的声音重合。
蓝忘机的白袍在水波上开出盛大的花。
魏婴像个遭了兽笼囚禁的小兽，没处躲没处藏。
‘ 喜欢么…’
‘ 喜…欢’
‘ 嗯，好孩子…真听话’
人影，水影，映在屏风上。
魏婴有些恍惚。
他好似看见，一张巨大蛛网，从天而降…
澡盆里兴风作浪，地面上遭了殃。
手臂探出，像在求救。
萝卜口的小瓶胡乱给抓在手里。
少时初练刀剑，以草人做靶。
刀劈剑刺，瞧着草人身上洞隙，小孩子曾经假想，将来真正对敌，自己会不会跟草人一样。
此刻，在水中，魏婴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做靶的草人，而凶器，是…
草人不会死，因为他没有命。
自己却不知道，父亲…好似随时的下一刻，都能杀了他。
蓝湛，从来不会这样…他从来…
……
自清晨的雨声中醒来。
眼前是暖阁香炉中燃烬的一点香灰烟气。
蓝忘机不在。
魏婴起身时，腿上像给人抽了筋的酸。
自己捱着，用放好的桑叶水洗漱一下。
开窗想看看外头天气，却给冷风吹得头皮发紧。
噬心蛊会令人比平常更加畏寒。
看看自己身上仅有的一件里衣宽袍，魏婴不得不往蓝忘机衣柜里寻找。
他想回去自己小楼，可外头又是风又是雨，对别人是凉，对他是冷。
摘出一件冬日才佩的毛篷，魏婴将自己裹住。
可没走两步，就根正好进门蓝忘机照面。
‘ 起的这样早，怎么不多睡会。’
‘ 昨夜，太累，一时大意，竟在父亲这里睡着了。不敢打扰父亲，孩儿这就走。’
‘ 穿这样厚啊！’
‘ 父亲知道的，孩儿…畏寒。’
‘ 嗯，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蓝忘机坐进阔椅，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 我这儿丢的那个女画师…办严氏临走前，你见过她，对不对。’
‘ 孩儿房中松竹帖有些色旧，我只是找她问问，可有翻新之道。’
‘ 呵，是么，阿羡何时，对字画有个喜好。’
‘ 也谈不上喜好，不过为了争个面子。金氏兄弟里那个金子勋，您不是让他管门中花草事，他说给我送新种的茶花，顺嘴…说了那么两句。’
‘ 父亲知道，金氏大族，自然对书画文事，比…我懂的多。给人笑了无知，我就想着找位有知的，问问法子。’
蓝忘机手里茶碗啪嗒落在桌上。
‘ 金光善的儿子们，也就孟瑶一个还能勉强用…哼，今后，让那金三只管外头草事。’
魏婴暗暗呼气。
他知道，自己这个岔子算是打过去。
手给拉住，魏婴不敢争。
‘ 所以，孩子，自小我就教你，人心多恶，只有比他们更恶，才能在这世道立足。’
蓝忘机的手指向袖筒里延伸。
‘ 过去，你是个多好的孩子…那样听话…’
‘ 父亲，雨弱了，孩儿该…告退。’
魏婴终究没忍住，抽了手。
下一刻，蓝忘机的剑就抵在面前。
‘ 不许走！’
‘ 父亲这是作何？’
‘ 不听话的坏孩子，你这个…’
剑尖森然，沿着魏婴脖颈落在斗篷扣结上。
‘ 昨夜，不尽兴…继续侍奉，孩子，尽心些…’
白缎里面是兔绒，看着轻盈，实则有些分量。
魏婴的心，随着那布料一起沉甸甸的落在地上。
暗殿中，雪姑姑的话在耳边。
父父子子，什么东西……
身体好似和那被扯破的床幔幻做一体。
撕拉，幔帐分离，*打开…
将魏婴脸上决绝神色收入眼底，蓝忘机心里窜起冷焰。
他悔，悔极了。
当初，不该让这孩子去蓝氏。
若没见到蓝湛……
自己练成津息时，那个时候，阿羡，还是他一个人的阿羡。
脑中记忆向着尘封处搜寻。
‘ 阿羡，津息已成，来，我过功力给你，这样，我的孩子就不用日日苦练磋磨。’
‘ 呵，不用再日夜吐纳啦，嘿嘿，好啊好啊~’
‘ 来，孩子，到我怀里来……’
‘ 嗯，有点…’
‘ 第一次，以后，就好了，听话。’
‘ 嗯。’
‘ 嗯—— ’
魏婴的声音与旧时重合。
只是人，变了。
‘ 阿羡，父亲过些功力给你，好不好…’
‘ 嗯，不…不要，已经…够了么…’
果然，今时不同往日。
去蓝氏前的魏婴，从来不会拒绝。
现在的魏婴，也不拒绝，只是，他总想…快些结束。
雨忽然猛烈，风吹的窗户狂响。
魏婴的叫声，淹没的在风雨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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