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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结荡寇志(教头林冲著)第一回——第四回

八卦谈 佚名 2022-11-20 10:11:43

新版结荡寇志目录 
 
第一回  柳浪浦女飞卫射雁 大兴栈陈道子圆光 
第二回  陈希真重坠红尘世 祝永清大闹刘家庄 
第三回  决黄河祝玉郎献计 纵囚徒栾铁棒失机 
第四回  栾廷玉义释飞天虎 陈希真智识玉麒麟 
第五回  铁臂膀血战轮囷城 云天彪一打泽州县 
第六回  许贯忠献技金环巷 宋徽宗惊梦太祖约 
第七回  梁山泊燕子巧脱笼 乱草冈大鹏初展翅 
第八回  汴京城许贯忠定计 抱犊山燕小乙解围 
第九回  燕小乙东京立重誓 许贯忠曹县说群英 
第十回  许贯忠巧使连环计 卢员外义激老英雄 
第十一回 两兄弟鏖战元阳谷 众英雄齐聚汴京城 
第十二回 许贯忠巧施计中计 李先生暗设谋上谋 
第十三回 避邪巷陈希真收徒 春阳楼祝永清遇艳 
第十四回 宋徽宗摆宴集英殿 铁臂膀中伏珠月楼 
第十五回 王节度舍命助周侗 林灵素施法斗希真 
第十六回 求避祸林灵素遭贬 斩来使杨腾蛟奋威 
第十七回 许贯忠帐中惊恶梦 小旋风牢内遇杀劫 
第十八回 柴旋风初显复国志 朱神机暗设脱困图 

 

 

清人俞万春有一部小说,唤作《荡寇志》。其优劣如何,不言自明。我也有组书评,唤作《评荡寇志系列》。如若看官之中,有不曾看过他那《荡寇志》的,便来读读我这书评,也能明了俞万春心迹。若仍觉不扫胸中郁闷时,再去将这本《结荡寇志》一读,便有天大的怨气,也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本书名为《结荡寇志》,即了结荡寇志之意。金圣叹腰斩水浒,那《荡寇志》便从七十一回写起,直至一百四十回,天下太平。我偏不遂他意,也要腰斩荡寇,接《荡寇志》一百三十七回之后,所谓张、云、陈荡平梁山,东京献俘之前,续笔翻案。却嫌回目太多,改《荡寇志》一百三十八回为《结荡寇志》第一回也! 

 

第一回  柳浪浦女飞卫射雁 大兴栈陈道子圆光 

 

却说张叔夜在曹州聚集平灭梁山文武各官,择了八月十二吉日,班师回朝。中军参赞大臣,并各队领队大将及二十万天兵,均从曹州起行,云天彪、陈希真率领部下督阵的文员武将随从。当时发炮起马,第一拨,左营十二员军将云天彪、傅玉、云龙、刘慧娘、风会、闻达、哈兰生、欧阳寿通、毕应元、庞毅、孔厚、唐猛,分领天兵六万;第二拨,右营十二员军将陈希真、刘广、祝永清、陈丽卿、苟桓、栾廷玉、祝万年、栾廷芳、真祥麟、刘麒、范成龙、刘麟,分领天兵六万;第三拨,中营军将十二员贺太平、盖天锡、邓宗弼、辛从忠、张应雷、陶震霆、金成英、杨腾蛟、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康捷,分领六万人马。三拨共军将三十六员,人马十八万。第四拨,张叔夜率领二子伯奋、仲熊,分领中营亲军二万人马,解着宋江等三十六贼一齐起身。大小三军齐掌凯歌,鼓乐喧阗,队仗纷纭,戈甲庄严,旌旗明丽。正当天晴日晶,秋风高爽之时,大队得胜军马耀武扬威,浩浩荡荡,出了曹州南门。山东制置使清万年率领所属文武官员肃具仪注,出郊饯送。张叔夜辞了清万年,率领众将军马奏凯西行。清万年自在曹州办理善后事宜。张叔夜大军一路向东京而去,地方沿途迎送,说不尽那一切威武荣耀。 
 
八月十八日,车马将至宁陵。忽有朝廷天使传旨军前,慌的张叔夜、云天彪、陈希真三十九个,急忙整饬人马,在东郊柳浪浦齐齐恭候。天使读了些奉天承运的官话,赐每人锦袍一领,金鈚箭一枝。众人谢了天恩,当晚都去宁陵驿馆中休息,大军则扎于城外。 
 
傍晚夕阳如火,那陈希真起了兴致,带了女儿女婿,重游故地柳浪浦。当时希真叹道:“昔日我父女二人,从东京一路逃亡,便打这柳浪浦过。”指右首一条大路道:“由此下去,走归德府虞城县,乃是去你沂州姨丈家的正路。我二人那时若不走此路,早成高俅刀下之鬼矣!”永清笑道:“做人好比择路。泰山走的正路,自是功成名就。那宋江诸贼却偏往歪路上去,才落得今日结果。” 
 
丽卿却不在意,道:“今日天下太平了,说甚么正路歪路,岂不辜负了此处美景。”拍马前行。希真、永清见他如此,相视而笑,也随他一路东去。正是秋高气爽,三人不觉行了三四十里,忽听一阵呖呖之声,一行北雁南飞而过。丽卿想起旧日逃亡时节,射虫蚁儿的故事来,发了孩童心性,对永清道:“玉郎何不与我比试射雁,也看你手段有无长进。”永清忙道:“连那小李广花荣都坏在卿姐手里,我又怎敢班门弄斧?”丽卿嗔道:“好个没出息的玉郎!”说罢纵马上前,就势取出那枝御赐金鈚箭来。希真连忙喝道:“此乃御赐之物,只能供于庙堂之上,贱人怎敢轻用?”却听弓弦声响,一雁直坠而下。希真、永清皆惊,隐约看见迎面一个汉子绰弓而立。怎知那女飞卫不理会对面来人,见雁阵已乱,托弓搭箭,观群雁势头满满一箭射去,竟是三雁齐坠! 
 
希真、永清及对面那汉一齐骇然。陈丽卿方将宝雕弓收好,于马上唱喏道:“一别经年,不想今日再见。刘大哥别来无恙么?”那汉见了这美貌女将如此说话,唬得张口结舌。希真打马近前,方才看清那人面目,笑道:“我道是谁,原是故人。”指那汉对永清道:“当年我父女落难之时,全赖这位庄家小哥,将盘缠细软一路挑到沂州。我二人逃出生天,此人出力不小。”永清在马上连忙施礼。 
 
那汉子果是当年助希真父女的挑担庄家,真名唤作刘牛。此时见了希真模样言语,连忙拜倒道:“原来是老官人来此,小人当真失礼。不知令郎一向可好?”希真笑道:“他识得你,你倒不认得他了。”丽卿便在一旁偷笑。那刘牛壮了胆,起身扭头,盯住丽卿细看,又想起射雁之事,霎时醒悟,施个礼道:“那年我便觉小官人有异。今日乍见这身女装,虽然面善,怎敢相认。”走过去,将一箭三雁拾起,又道:“只是这般本领,却像极了当日那人。如今才知缘故。”又问起永清来历,希真说了。刘牛便要请三人去他庄上吃酒。 
 
永清在那里听他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好不闹热,自己却是一头雾水,皱了眉头对希真道:“天色渐晚,我等明日要紧事为重,须得早归了。”希真点头,却对刘牛道:“酒便不吃了。只是适才小哥射雁,本事也俊。不知拳脚上如何?”刘牛拱手道:“小人那年得了官人点拨,拳脚、弓箭上不曾生疏,只是比起令郎……令爱,还差的远哩。”丽卿忽道:“刘大哥可有双亲、妻室在家?”永清顺这话看那刘牛时,见他虽不俊俏,倒也十分齐整,不比寻常庄家粗鄙,心中不悦。刘牛道:“二老都不在了。至于妻室,如今尚无着落。”丽卿道:“既如此,刘大哥何不随我们同回营中,就在爹爹帐下做个校尉。以你本事,又有爹爹提拔,何愁日后发迹?”那刘牛也非浑人,见了永清、丽卿衣甲服色,喜道:“原来官人们都在官府里做事。” 
 
那祝永清正不知如何拦阻他,却听希真轻咳一声,对刘牛道:“小哥,人生不过几十年光景。都凭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铁券丹书,其实不过九死一生罢了。你如今闲云野鹤,不为世俗所扰,我反倒艳羡得紧哩。”永清忙道:“泰山高论。”刘牛听了这等言语,呆在那里。希真旋即笑道:“丹书铁契,何如黄金万两?念你我缘分,我虽无万金,赠你蒜条金二十两,自去丰衣足食罢。”说罢解下一个腰牌,道:“明日你去宁陵城,执此牌见那太守,他自有黄金给你。”刘牛大喜,叩头谢恩。希真教他将四只大雁一并拿了,只取回丽卿那枝金鈚箭。 
 
希真拿了箭,永清拨转马头欲走。丽卿道:“小哥取黄金,置田地。娇妻不必说了,早晚也是宁陵城东富户。你这‘刘牛’二字,却寒碜了些。”刘牛便道:“我等庄家,不识多少大字,还望官人赐名。”希真捻着须想了一会,道:“你今番去了,须要请个先生,日夜习些文字,才不枉了这场富贵。便赠你‘冠章’二字,唤作刘冠章罢。”刘牛谢了,喜道:“刘关张桃园结义,当真好名!”此语一出,不说希真、丽卿,连那祝永清也一并笑起来。众人又说了片刻,那刘冠章别了三人,独自去了。 
 
希真三人,也往宁陵回转。永清心境平复,对希真道:“泰山适才一番话,似有好大玄机。”丽卿却道:“多收个心腹之人有何不好。爹爹当真懵了。”希真叹道:“我儿差矣。想我等数年辛苦,所为何来?”丽卿一愣。希真又道:“我平生之志,你竟不知么?昔日只因都箓法不成,又为你这孽障无端惹了高衙内,误了我七年的路程。”丽卿嘟囔道:“又是这番说辞。爹爹要去成仙,早在猿臂寨时便去了,又何必与那梁山贼人厮并到今日。”希真嗔道:“贱人晓得甚么?你看名山古刹里,哪家仙长是吃了官司的?那时我等落草为寇,负了恶名,纵使修道也难成正果。”说罢拍了拍腰间乾元宝镜,道:“那公孙胜便是模样。”永清道:“原来泰山多年辛苦,竟是为此。”希真道:“如今恶名已脱,我只待此间俗事一了,就去山中修行也。那刘牛孑然一身、清清白白,你却偏要拉他入这俗世作甚?” 
 
丽卿不敢多说,忙打岔道:“爹爹只将那金鈚箭还我罢。”希真道:“还你也罢,不可再使孩童心性,坏了御赐之物。”丽卿点头,便伸手去接。谁知那金鈚箭忽地化作金光一道,窜入丽卿腹中。那女飞卫应光落马。希真、永清二人大惊,下马将丽卿扶起,只见他双目紧锁,面如淡金,半点气息也无。 
 
陈希真不及多想,忙搭丽卿脉络,看了一回。永清便问如何。希真皱眉道:“六脉散乱,实非吉兆。若只是寻常病症,我医术虽浅,军中尚有孔厚在,教他诊视必然药到病除。”永清道:“泰山所虑者,莫非那枝金鈚箭?”希真道:“我恐是妖邪之物,借金鈚箭入他腹中,便非药石能治了。”说罢翻身骑上自己战马,道:“事不宜迟,须得速扶丽卿回宁陵。我倚乾元镜作法圆光,先寻捉妖邪,再请孔厚施针开药,方为稳妥之策。”永清称是,急忙抱起丽卿上了自己那匹银合白马,与希真一道望宁陵回返。丽卿那匹枣骝,颇识主人心意,在后面紧跟不离。 
 
这时朔风忽起,四下里卷出乌云来,蔽住残阳。永清道:“这般天色早晚落雨。泰山何不施土遁之法,先携丽卿速返宁陵。”希真道:“若是此法可行,丽卿方才落马之时,我便携他去了。只是那妖邪既借金鈚箭之力,五行上必然属金。我若施土遁,乃是土生金,反助妖邪气力矣。”永清无奈,继续打马前行。不及十里,那云越积越厚,渐渐布满苍穹,天色早昏暗至极,已有细雨打将下来。永清恐误了回程,急躁起来,抽动长鞭重重打在马股之上。那银合马驮了两人,本就吃力不少,骤然挨了一鞭,匆急间竟失了前蹄,几乎将永清夫妇掀下马来。幸得希真纵马赶上,一把抓住辔头,那白马方得勉强立住。永清怒道:“这畜生平日里草料不缺半两,今日却恁地没用。”又欲举鞭。希真见了,喝住永清道:“贤婿,此马供你驱策多年,颇有苦劳,如何便打坏了?”永清连声诺诺,却道:“如今事急,还是卿姐的穿云电靠得住。”说罢抱丽卿换了后面那枣骝马而去。希真只得顺手牵过永清白马,驱动二马跟随。 
 
怎知天时瞬息万变,秋雨随即扑天盖地而来。希真、永清又行数里,雨势愈厉,道路愈发泥泞难行,已不见数步之外。于是希真勒住双马,道:“这等天气,雨势一时难歇。我们冒然前行,却淋坏了丽卿身子。不如寻别处将息一夜,明日再回宁陵罢。”永清听了,也只得收紧缰绳,道:“小婿记得来时,看见路北面依稀有间客栈。泰山且休息片刻,小婿前去寻寻。”希真点头。永清见路旁好大一棵槐树,枝叶甚茂,拍马过去,将丽卿稳稳放在穿云电背上,自己则翻身下马,走到希真近前。希真道:“贤婿,今日如何这般性急?”永清牵住自己白马缰绳,纵身跃上,道:“泰山。自从卿姐应光落马,我一直心惊肉颤,神魂不安。”希真笑道:“贤婿。我儿吉凶不测,我亦汲汲。只是欲速不达,你统兵多年,岂能不知此理?苏洵《权书》之《心术篇》曾云‘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永清听到这话,急忙高喝一声,打断希真话头,随即拨转马头,道:“泰山之言,小婿深铭肺腑。我这便去了。”催马疾驰而去。 
 
希真见永清如此失礼,甚为不悦,去树下休息时,自忖道:“我这女婿乃是书香世家,行事向来稳重。今日怎地乱了方寸,竟连礼数也失了?”看了看丽卿,摇头道:“你已是祝家庄上人。他纵然暴躁失礼,却是为你这孽障。”叹了口气,猛想道:“如今四海承平,俗事已了。原是我深山归隐之时,切不可留恋长久了。”又探了探丽卿经脉,便盘膝坐下,闭目静养。不多时,听见人声噪杂,希真知永清成功,抬眼看时,果见永清面带喜色而回。身后跟了五七个店家,都撑了伞,点了火把。 
 
话休絮烦,众人七手八脚,带路的带路、撑伞的撑伞、牵马的牵马,引希真三人转弯抹角,已见房屋灯火。早有一人迎出,看打扮是店主模样,对希真施礼道:“不知陈将军困在此处。小人万般该死,还望将军宽恕则个。”希真看这客栈门面不小,隐约有十数房屋。正门上不立匾额,只在左右挑了两个红灯笼,挂了一个招牌,唤作“大兴”。希真略放了心,道:“不怪。教人收拾两间清净上房来。”店主急忙遣人去了。希真便同店主一道进了大堂,永清背上丽卿随后跟来。 
 
却因这场大雨,大堂上逗留了不少客人,都在那里吃酒赌钱,甚是闹热。希真不欲生事,快步穿堂而过。永清见多是些粗鄙乡民,本也不愿多看,无意间却见西北角落里,坐了两个人。一个身着青衫,背了身子,看不见样貌;另一个着件素白衣衫,眼光同永清撞着。永清见那人目炯双瞳,眉分八字,留了三牙掩口髭须,俊逸异常,正朝自己微笑。永清也对他点了点头,心道:“不想此处也有这般人物,想来也是路过避雨的。”无暇多想,跟紧希真直出大堂。 
 
堂后乃是一间四方庭院,对面是间双层楼阁。希真、永清,都随店主顺回廊绕过庭院,直上二楼,来到一间客房之中。早有两个伙计提了两盆面汤进来,店主道:“隔壁那间房,也为将军预备妥了。”希真推开窗子,只觉山雨扑面,凉爽至极,听不见堂内喧嚣,对那店主道:“先备些饭菜来,不要荤腥。再去烧些香汤,并置办浴桶一对,香花、灯烛若干,以及两男一女,三套干净衣衫。”店主道:“将军要沐浴更衣么?却不知取香花、灯烛何用?”希真尚未答话,永清已将丽卿安置在塌床之上,喝道:“汝等休要多问,只去置办便是。”那店主诺诺欲退时,希真道:“除却这些物事。只叫伙计们守紧此处前后道路,勿教闲人进来。”伸手去腰间摸索一番,发觉腰牌早被那刘牛拿去,苦笑对永清道:“取你腰牌一用。”永清连忙解下递与希真。希真对店主道:“你去寻两个精细伙计,连夜赶去宁陵,将此牌交与祝万年将军,教他速点军马来此。”店主接了腰牌。希真又叮嘱道:“今夜诸事,务要办得稳妥。若无差池,来日教你这大兴客栈,去宁陵城里开张。” 
 
那店主欢天喜地,捧了腰牌,同两个伙计去了。永清便道:“泰山当真要在此圆光么?”希真道:“此处难得清静,不趁此机会除妖,更待何时?”永清道:“还是小婿适才所讲。我此刻忐忑不安,预兆不祥。不如待明日回了宁陵城中,泰山再施法不迟。”希真摇头道:“贤婿呀!方才大路之上,你心急火燎,拼着打坏坐骑,也要回宁陵去。我料你心念妻子安危,是也不是?”永清道:“小婿正是此意。”希真又道:“如今我欲为丽卿施法,保他平安,与你心思无二。你又何必多劝?”永清不敢再言。二人便取面汤洗抹了头脸,已有伙计送上素斋,问希真道:“香汤、并换洗衣衫已经备好,不知二位将军何时沐浴?”希真道:“我们用过饭,自会叫你。”那伙计应声去了。 
 
希真捧起饭碗,正欲进食时,却见永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泰山既要作法,小婿不敢掣肘,却有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讲。”希真板了面孔,道:“你今日行事,大异平常。究竟又有何话说?”永清道:“我们身在他处,须得万般小心。若是泰山沐浴,小婿便守护在外;若是小婿替卿姐沐浴,泰山便守护在外。待到泰山用功之时,小婿便全身披挂,紧守房门不离。”希真颜色稍和,道:“你这番言语,倒也不错。只依你便是。”那祝永清却不起身,就地磕了三个响头,道:“泰山恼我,莫非竟是因小婿适才在那大槐树下,失礼之故么。” 
 
希真被永清说破心事,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永清却道:“老泰山呀!方才你槐树下一番教诲,句句珠玑,小婿如何不铭记于心?若是存心顶撞,何止失礼?实是有违伦常。”希真听他如此说,气便消了大半。永清续道:“今日之事多有蹊跷。若有甚么不吉利的话,我纵刺聋双耳,亦不敢听。”希真不解。永清道:“苏老泉之《权书•心术》,固是脍炙人口。里面那第二句话,他若亲口说与秦少游听,怕是那秦观也要变色了。”希真略加思索,恍然大悟,忙起身扶起永清,道:“贤婿,却是我错怪了,枉费你这番孝顺心思。”那永清听罢,竟自潸然泪下。 
 
希真忙问缘故。永清拭了泪,复又跪倒道:“泰山不提这个‘孝’字便罢。忠孝两样,原是我立身根本。叹自己命薄,少年时便殁了双亲,家中又遭逢灭门之难,以致全忠有路,尽孝无门。幸有泰山大恩,小婿才得重拾孝道,便视泰山如同亲生爹爹一般。方才垂泪,也是有感于心而已。”希真赞叹道:“我的儿,难得你这般想。老夫来日归隐,却无后顾之忧了。”再扶永清起身,道:“贤婿过去用饭。”永清却道:“泰山稳坐慢用,小婿这便去与卿姐沐浴更衣。”希真道:“不争这一时半刻。”永清笑道:“我那卿姐浸湿了衣衫,须得趁早洗抹了,以免受了寒气。”希真称赞不已。 
 
永清既去,希真吃罢饭,从怀中取出符箓七道,祭炼了一番,因想:“这等女婿到哪里去寻?我如今圆满,这身道法,总要留下来普济世人。卿儿心躁性急,难竟全功。永清却是个精细的人。若论亲疏,与卿儿一般无二。不如将都箓大法、乾元宝镜、大周天火符,一并传授与他罢。”想了一会,闭目养神起来。 
 
却说那祝永清抱丽卿去了隔壁,教店家支起浴桶,倾下香汤,放好干净衣衫。永清遣去店家,关好门窗。走过去看他妻子时,见气息平和,面色透红,仿佛睡着一般。永清便伸手轻摇丽卿,依旧不能醒转,感叹道:“姊姊虽似神仙般美貌,几年征战,我们夫妻却难得亲近,辜负了多少良宵美景。”暗祷道:“今番只愿卿姐平安无事。”于是为丽卿宽衣解带,露出那羊脂般身体来。 
 
须知祝永清自去岁围攻梁山以来,大半年都在军营里。希真军法严明,又是个要修道成仙的高人,竟不顾永清、丽卿有无后嗣,只欲点化二人,总教他们勿以色欲为事。直把个风流倜傥的玉郎寡了几百日,此时却是个机会,教他如何再忍得?竟三步并作两步,褪去自己周身衣衫,抱丽卿跳入桶中。不理会时节紧要,就水中巫山云雨起来,直至心满意足。才替丽卿梳洗了,换好衣衫。自己也收拾整齐,教店家换了汤水,便抱丽卿去希真房中。那希真打坐,气息刚走完一周天,缓睁双目时,见了永清二人,道:“贤婿,适才我忘却一事。那金鈚箭自丽卿小腹窜入,也不知有无疮痕,你再去细看一回。”永清点头。希真又与他说了几句,起身沐浴去了。当时永清便依希真之言,解开丽卿裙裤,往小腹上探视一回,并无半点痕迹。索性重祭王英枪,二闯辕门。看官莫笑,此一节不怪永清。若把你换做玉郎,只怕甚他十倍。 
 
那玉山郎好事完毕,整好二人衣服,希真已推门而入。永清神色自若,道:“卿姐腹上,却无异样。”希真点头,指桌上七张符箓道:“我作法之时,禁不得外人误闯。那些店家庄客,都靠不住。这几道符箓,教生人不能入七步之内。你去将他们贴在紧要处。我便可施法圆光也。”永清道:“泰山法力无边,若起了这些神符,怎保小婿无恙?”希真笑道:“这些符不过是一时炼起,哪有许大法力?说来不信,此符有个名头,唤作‘无垢符’。管他贩夫走卒,鸡鸣狗盗,只要收起杂念,诚心沐浴更衣,从我符下过,平安无事。否则即头昏脑胀,如同醉酒一般。你只守紧房门便好。”永清听这话,大吃一惊,却不敢多言,取了那七张符箓,掩门而出。不多时,永清在外面轻咳一声。希真知他布置完毕,便去床上扶正丽卿,从怀中取出乾元宝镜。随即念动真言,往镜面上布了罡气。房外七道符箓,也都摇晃起来。永清则背弓挂剑,如门神般紧守不提。 
 
于是希真披发仗剑,念念有词,作起五雷都箓法来。那铜镜之上,起初空无一物。隔了一盏茶,渐起黑云,比及云散雾收之时,现出山丘一座。希真欲细看时,却觉背后一道大力,将自己推入镜中,直跌在山脚之下。这一推不打紧,希真只觉时过境迁,再看自己时,早已白发蓬松,相貌萎缩,竟似八九十岁一般。希真骇然,却见眼前展开一条山路,蜿蜒直抵山顶。希真寻思道:“莫不是教我寻上去?只是这般身体,如何使得?”只听左边豁喇喇一声响,希真扭身来看时,一棵松枝,凭空折下,摔在自己面前。希真道:“天意如此。”抱了松枝为杖,一步步往山顶踱去。 
 
不知过了多久,希真将至山顶。岔路上转出一个道士,骑匹黄牛,见了希真稽首道:“道兄今日功德圆满,可喜可贺。”那希真老态龙钟,勉强抬头看他,问道:“道友如何称呼?”那道人说道:“我乃是这孤山之上,黄牛道人也。”希真又问:“功德圆满,却如何说?”黄牛道人指山顶道:“道兄上去便知。”希真见上山路径,只余数十阶而已,点点头,扶杖缓行。 
 
这一来不打紧,陈希真只觉每行一步,身子便轻盈一分。到山顶时,已然须发复墨、肌肤重展,又是五十余岁光景。希真大喜,却见面前摆着一张香案,案左是件瓦片般铁契,上面镌了丹书;案右则是十数黄澄澄蒜条金。希真愕然,背后黄牛道人开言道:“道兄用那松枝点选一样试试。”希真不解其意,也只得举起松枝,却不知如何点选,猛然想起日间说与刘牛的那句话来,便是“丹书铁契,何如黄金万两?”心意已决,松枝往蒜条金上落下。 
 
忽然轰雷一声响,那丹书铁契炸得粉碎。蒜条金则刺出万道光芒,射住希真二目,不能睁开。希真急转身寻那道人时,但见身后山路俱已崩坏,下面平原之上,片片残骸尸骨;山岭之间,阵阵血雨腥风;城池化作残垣断壁,乡村变成废井荒田。黄牛道人却闪到香案之后,道:“道兄做得好大事,只辜负了自家前程,又要重回那尘世去也。”希真苦笑道:“道友莫要欺我。”黄牛道人正色道:“陈希真,你尝道‘色身终须变灭,法身万劫不坏。’并不以幻殻为念。为何适才历经一番沧海桑田,返老还童之际,竟露喜色?”希真哑口无言。那黄牛道人又道:“铁契者,功名也;黄金者,富贵也。两者皆为道兄所厌弃,今次却何故舍功名而喜富贵?”希真辩道:“都是因道友指点。”黄牛道人摇头叹道:“好个陈道子,徒具虚名而已。你只绕过这香案,便是正果了。”希真乃是道中人,如何不知此理?听罢这句,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摔倒在地,垂泪叹道:“不想多年辛苦,毁于一旦。”不知希真经了这番挫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笔者按:《权书•心术》第二句,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依祝永清之意,“泰山崩于前”由丈人说与女婿听,乃是不吉之语。另:秦观之妻为苏洵之女苏小妹一说,见于野史。《结荡寇志》则为稗官。稗官野史,相得益彰。 

 

 

第二回  陈希真重坠红尘世 祝永清大闹刘家庄 
 
却说陈希真作法圆光,被黄牛道人几句话,激得口喷鲜血,当时懊恨不已。那黄牛道人转过香案,来到希真近前,开言道:“昔日范文正曾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道兄今日作为,这句话尚且当不得,还欲成仙么?”希真捂紧胸口,心头兀自扑腾腾乱跳,叹道:“七年之前,本师张真人说我还有七年世缘未了。今日已届其期,我正欲急流勇退。既然道友如此说,我索性重上日观峰,求我恩师指点迷津。从此修身养性,再不问世事便是了。”黄牛道人道:“道兄此言差矣!求仙问道,须得先入红尘中,勘破世事;再修清静无为,方可得成正果。道兄今日,尚不能参透悲喜,遑论万事万物?纵使回山,那张紫阳必然不见。” 
 
希真听他提及张真人名讳,猛想起一件事来,反笑道:“我一时失察,险些中了圈套。如今所见,不过是镜中幻梦而已,委实当不得真。”挣扎起身,拍去身上尘土,道:“吾入道数十载,识得仙家无数。至于道友法号,却闻所未闻,岂非虚幻?”那黄牛道人听了,亦笑道:“我只问你,这乾元镜是何人所赐?”希真答道:“自然是敝师所赐。”黄牛道人道:“此镜既是令师之物,镜中所现,也是他存心诓骗你不成?”此言一出,直把个陈道子惊得一身冷汗,暗想道:“难道这黄牛道人竟是恩师幻化,特来指点我的?”心中凛凛,再不敢胡乱说话。 
 
那黄牛道人便道:“陈道子,你如今功成,此次回京,必受重用。你若上表乞休,天子未必应许。不如暂居庙堂。”希真道:“若居庙堂之上,俗务羁身,势必误了内丹修炼。”黄牛道人道:“非也!岂不闻‘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日后入朝参议政事,抑或离京体抚万民,皆可助你勘悟世事。只消五年七载,再去山中清修,必然事半功倍。”希真叹道:“我已年近六旬,来日无多。五年七载,未免长久。一旦色身幻灭、法身未竟,又要重坠轮回了。”黄牛道人笑道:“你可知天台山陈念义么?”希真道:“陈通一大名,如何不知。”黄牛道人道:“他直至七十岁上,方才入山修道,却成地仙正果。你如今尚年轻哩!”希真心志稍复。 
 
于是那黄牛道人说道:“既明前因后果,我便要作法,引你回去了。”希真急道:“道友且慢!我尚有一事不明。究竟小女晕厥,与那枝金鈚箭有无干系?可是外魔侵入之故?”黄牛道人掐指一算,道:“此乃天机,我只说与你一人听,千万不可泄露。”希真自然应允。黄牛道人道:“那金鈚箭并非妖邪,乃是上界天神,要借你女儿之腹下凡。你那外孙应运而生,日后必是位大英雄。”希真大喜,却被黄牛道人一掌,推下孤山,重坠红尘,摔在大兴栈客房之中。 
 
希真悠悠醒转,镜中之事,依稀只记得两三成。拭抹嘴角时,血迹尚在。却见对面床上,那陈丽卿略微晃了一下。希真急忙起身,上前扶住丽卿。这时丽卿方睁开双眼,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希真搭上脉络,却觉脉象平稳如初,便问:“你可记得前事么?”丽卿道:“我只知那时接了爹爹手中金鈚箭,忽觉一阵天晕地转,面前现出一条黄龙,张牙舞爪,直逼过来。女儿只好坐稳穿云电,右手提梨花枪,左手抽青錞剑,与那黄龙狠斗了半日,不分胜负。却又冲出一条白龙,助女儿斗那黄龙。又厮杀了半日,那两条龙都飞上天去,缠做一处。女儿便弃了枪剑,搭好宝雕弓,取枝狼牙箭,觑准黄龙,一箭钉在头颅之上。那黄龙负痛,竟绞住白龙,急坠而下,往女儿身上冲撞。我闪避不及,被双龙窜入腹中,因此大叫,却在这里见了爹爹。” 
 
希真听了他这番话,想起黄牛道人之语,却记不清要紧处。丽卿则翻身跳下床来,打了一套太祖长拳,精神复旧。希真正在那里想破了头,见丽卿如此,喜道:“看来你已无大恙,明日再教孔厚诊视一回,可保无虞。”丽卿正欲答话,忽见自己周身大小衣衫皆被换去,登时涨红了面皮,不能言语。心里早把个玉郎骂了一百遍。于是希真收了乾元镜,又撤去那七张‘无垢符’上的咒法。唤祝永清时,竟无人应答。丽卿急推房门而出,也不见永清踪影。父女二人一齐大惊。却听楼下一阵吵闹之声,永清亦在其中说话。丽卿便回房中绰了梨花枪,往楼下跑去。希真知他身体无事,进屋洗抹了脸,整好衣衫,方才随后跟去。 
 
原来希真今番圆光,前后足用了一个时辰。那祝永清奔走半日,又先后两次操劳,早已困乏。守在门外,独自无聊。起初尚可支撑,后来精神萎顿,数次几乎睡去。恍惚间听见屋顶上响动,凛然惊醒。急忙冲入自己那间房里,推开窗户,仗轻身功夫跃了上去。果然见一个黑衣人蒙了面,趴在希真客房上方屋顶处,在那里掀动瓦片。永清呔喝一声。那黑衣人听了,也不转头,顺势将手中瓦片打来。饶祝永清本领,竟不及躲避,被瓦片打中额角,迸出鲜血来。永清大怒,欲上前擒捉他时,那黑衣人站起身来,双手各提一片青瓦,正面对着永清,往后一步步倒退离开。永清知他瓦片利害,不敢冒进,只拔出丽卿那口青錞宝剑,向黑衣人缓慢逼去。黑衣人见永清不舍,便将左手瓦片打出。永清预先准备了,挥剑望那瓦片上砍去。谁知那瓦片旋转而来,至永清身前时,忽然猛地沉下,直撞在永清小腹之上。永清惨叫一声,往后便倒。 
 
黑衣人见打翻永清,便不再退步。却听弓弦声响,一枝狼牙箭呼啸而来。黑衣人猝不及防,被羽箭划破右肩,手上瓦片随即落下。他即赞叹了一声,转身疾行数步,纵身跳下楼去。那祝永清端的是个英雄,不枉与那女飞卫多年夫妻,竟将他弓箭神技,学成了八九分。今番借那一摔之势,弃剑、抽弓、搭弦、射箭,一气呵成,好似蹬里藏身一般。见那黑衣人逃去,永清急忙拾起青錞剑,背好雕弓,不顾额角、腹上疼痛,翻身跃起,踏瓦直追。 
 
说也奇怪,追至希真客房上方时,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跌倒。永清没奈何,只得借势猛冲,却一时间收不住脚,径直滚下楼去,摔在那四方庭院内水池之中。这一跤直把祝永清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幸因落水之故,不曾坏了筋骨。他此时神志恢复,暗想道:“那里早被我布下‘无垢符’一道。何以那黑衣人竟平安无事,我反倒中了泰山道法?”眼见那黑衣人往大堂里逃去,只得强打精神,跳出水池再追。 
 
永清方入大堂之上,却见先前吃酒的那个白衣人持口宝剑,缠住黑衣人厮斗。黑衣人手里,不知从何处夺了根烧火棍。二人棍剑并举,一时间不分胜败。堂上大小店家,及余下客人,都闪在四角,战战兢兢观看。永清长啸一声,挺剑抢入战团。黑衣人以一敌二,渐落下风,急忙寻机会卖个破绽,转身往大门逃走。白衣人抢在前面追去。黑衣人见了,便将手中烧火棍飞出。那白衣人武艺,并不输于永清,却也不能躲避,吃烧火棍打在腿上,翻身倒地,险将后面永清绊倒。 
 
永清经此一阻,再不能追上那黑衣人。只得取下背上雕弓,顺手取箭时,方知适才落水,失了箭袋。情急之下,竟将青錞剑搭在弓弦上,尽力射出。怎知那黑衣人眼疾手快,拽下门外那“大兴”招牌,对准青錞剑挡去。那口剑果然锋利无比,“噗”地一声,没入木牌之中。黑衣人道声谢,拔出宝剑,扬长而去。 
 
永清见失了青錞剑,大惊失色,迈步抢出大门。只觉凄风冷雨扑面而来,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怎样追赶时,猛然想起希真父女,大叫声:“阿也!”急忙回头。那白衣人早起身来,整好衣衫,见永清折返,欲上前搭话。永清见了他,依稀想起一件事来,只是希真父女安危未定,不敢停留,径直穿堂而过。 
 
奔至楼阁前廊,却见店主同三五个店家在楼梯口指指划划、议论纷纷。店主见永清返回,忙走上去施礼道:“将军无恙么?”孰知那永清经了一番激斗,尚有余悸,又不知希真、丽卿安危,心急火燎。见那店主四平八稳,如何不怒?登时喝道:“教你们守好那客房前后道路,如今怎说?”店主道:“客房前后,并无异常。料那贼是个飞贼,从天而降,却教我们如何防备?”永清听他强词辩解,勃然大怒,厉声道:“休得巧言!”抬脚便踢。这一脚,有个名头,唤做“撩阴脚”,卵子上正中。那店主惨呼一声,直飞出半丈开外。 
 
这里早围上三五十人,见永清踢飞店主,都哄将起来。两个店家抢过去看时,那店主早翻开双眼,口吐白沫,一命呜呼!永清推开众人便要上楼。左右抢出两个精壮后生来,拦腰抱住永清,喝道:“杀人贼休走。”永清想:“今日只要保得他二人平安。纵打死几个刁民,吃了官司。有张经略在,必然无恙。”咬紧牙根,使拳脚打翻了那两个后生,夺路便行。不想又抄出五七个店家,拿了扁担、烧火棍,围住永清上下乱打。永清也有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是此时心急,三冲五突,夺不下棍棒,腿上反吃了两记扁担。 
 
楼梯上却有人鼓掌笑道:“你恁般没用,当真坏了猿臂寨名头。”永清听那人讥讽,不怒反喜,一块石头落地。连忙抖擞精神,劈手便夺了一根扁担,将身前几个店家劈脸打倒,都滚在地上挣命。后面的见他手狠,再不敢近前,只扶起那几个,退在一旁。 
 
于是从楼上走下一个女子,果然是永清的婆娘。他见永清打坏了脸,周身血污,狼藉不堪,本欲怜惜,想起适才沐浴之事来,冷笑道:“你不在上面守护爹爹,却到这里来争斗作甚?”永清被他抢了这句,急切不能辩白。却有那个白衣人,也从大堂赶至,挤开众人,对永清拱手道:“将军莫急,只去查探你那宝剑下落,或能寻出刺客踪迹。”丽卿听了这话,急忙打量永清上下,果无佩剑在身,怒道:“原来你失了我的青錞剑,若寻不回来,休再见我!” 
 
永清不理他女孩家脾气,低头略加思索,豁然开朗。抢过去揪住那白衣人道:“你若不做声时,我自会谢你相助之恩。如今才想起适才与你对饮之人,身形与那贼子一般无二。我只问你,那人今在何处?敢教他与我对质么?”白衣人道:“将军!我与那人只是萍水之交,一时话语投机,喝了一回酒。一个时辰前他便回房去了。”谁知有个客人多嘴,道:“那人住在小人对过,乃是地字号第三间,此时只怕睡了。”永清大喜,放开白衣人,对那客人道:“便由你前面带路。”白衣人见说,面不改色,笑道:“既如此,一同去对质便是。”永清见他全然不惧,自己反倒犹豫起来。后面丽卿似懂非懂,只知有人行刺,急忙催促道:“我们都去,管教那贼子就擒。”永清只得硬了头皮,教那客人带路。那客人便往地字号那边走去,永清、丽卿,同那白衣人,以及七八个好事之徒,都随后跟着。 
 
谁知迎面哭来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指永清厉声骂道:“你这杀千刀的恶贼,坏了我丈夫性命。不怕说与你听,管你是什么将军,今天便绑了你去,告到应天府、开封府,也要还他个公道。”永清见这妇人声色,先怯了三分,环顾左右,不知何时来了几十个店家、庄汉,手提打狗棍、掏粪叉、锄头、套索,四面围定。丽卿见了这等阵势,抖抖手中钢枪,笑道:“量你这群山野匹夫,再来十倍,能奈我何?” 
 
永清见丽卿这般威风,暗想道:“我这卿姐不知轻重。如今我们进京,迟早封侯拜将。又何必在这里坏了几十条人命?经略相公那里,怎生交代?”那白衣人却上前一步,喝道:“不知此处庄主何在?竟容得这群村夫惹事。若伤了他二人,柳浪浦男女老幼,不日尽成齑粉矣!”话音未落,从背后人堆里,走出一个富户,上下整整齐齐,四十光景年纪,拍手笑道:“那两位都是朝廷军官,我岂不知。却不该坏我庄户性命。如今拼上阖庄男女,也要擒了这恶官,为民除害。”永清听了这话,怒气冲天,对那富户道:“你若是个英雄,便留下姓名。”那富户道:“我乃是这柳浪浦刘家庄上三庄主,姓刘名益。”永清捻了捻手中扁担,道声:“好!”便欲发作,反被丽卿一把扯住。丽卿道:“玉郎且慢,此人模样,倒与我那二表兄有几分相似。”永清急忙罢手,定眼细看。 
 
于是刘益对那白衣人道:“你先前助他擒贼,此时他倒有意害你。何必强自出头?”白衣人捻须笑道:“我并非相助于他,实是指条活路与你。以他二人武艺,你这里再添百人,也无济于事,徒增死伤罢了。”刘益抽出腰刀,道:“兄台多虑了,我这里却无怕死之人。”白衣人道:“既如此,我不阻你。只是一样,若有死伤,休说你们只是平头百姓,纵是王公贵人,也无处说理去。”那富户一怔,道:“休要欺我。”白衣人道:“你可知张经略征讨梁山得胜而回,此时大军已至宁陵。你不见他二人先前服色,非是寻常公人,都是随军的将佐。如今经略大人出征,尚未还京。一日在外,他手下二十万大军不受君命,只遵经略将令。纵然吃了人命官司,哪家府衙敢管?观你气度不似鄙俗。竟也不知此理么?”刘益咦了一声,急忙唤个店家询问。 
 
永清一旁听了,猛可醒悟,暗自叹道:“是我一时急昏了头。今日我若受阻于此,这帮愚民便与贼寇无二,明日引大军来此,一并剿灭便是。”却听远处有一人高声喝道:“都与我退下。”那群店家、庄汉,竟依言退开。有人低声道:“二庄主来了。”永清、丽卿转身看时,只见陈希真穿戴齐整,与个富户联袂而来。丽卿见了那富户,笑道:“果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二庄主便对刘益道:“速速遣散众人,明日教那婆娘去见我。”刘益应了,摆摆手,那群人扶了店主夫人,悻悻而去。只剩那二庄主、刘益、希真、永清、丽卿、白衣人、那个带路的客人、两三店家、七八好事之徒。 
 
于是二庄主对希真三人道:“贤兄既然来此,小弟怎肯不尽地主之谊。”希真道:“夜深不便,我们又军务缠身,须得尽早回宁陵去。不如就在此处饮酒叙旧罢了。”对丽卿、永清道:“这便是你姨夫的两位胞弟,刘豫、刘益。还不见礼?”丽卿、永清连忙拜倒。刘氏兄弟也回拜了。丽卿道:“却不知此处大庄主是谁?”刘豫笑道:“这大庄主之位,乃是为我兄刘广虚设的。”希真亦笑,道:“我那襟丈,平日对二位,却无半句好话。”刘豫道:“我等做弟弟的受些责骂,原也无妨。”此时刘益已教人备好酒菜。希真便对那白衣人道:“难得阁下仗义,同去如何?”不待白衣人说话,丽卿道:“且慢。不如先去地字号那边,寻那贼人下落。”看永清时,他本不欲重提此事,见丽卿如此说,只得对希真众人道:“诸位尊长同去,也好做个见证。” 
 
白衣人笑而不语,教那客人速行。丽卿、永清随后跟去。希真无奈,只得邀请刘豫、刘益同往。不多时,众人都在地字号第三间房前取齐。那客人见了适才阵势,早生去意,只是不得机会。此时便欲溜回自己房中,却被永清一把揪住。丽卿上前,哪管时辰已晚,只顾往门上乱敲。希真见他这般莽撞,喝道:“休得无礼!” 
 
却听吱呀呀声响,房门向内打开。一老者精神矍铄,缓步而出,道:“诸位深夜造访,不知何事?”希真见那老者鹤发童颜,双目炯炯,不敢造次,施礼道:“我乃张经略麾下,右军大将军陈希真是也。奉旨剿灭梁山贼寇,得胜班师还朝。不想途径此处避雨,遭人行刺。今番前来滋扰,原本情非得已。只因寻得些蜘丝马迹,要去前辈房中搜看一二。”丽卿暗自啐道:“我这爹爹作法时吓破了胆,不中用了。若我所料不错,这老者便是贼。抓回去拷问便是。他若当真得了青錞剑,此时必然藏匿稳妥,搜看何用?”果然那老者道:“既如此说,教人看看无妨。”侧身一闪,让开一条道路。 
 
希真便教永清进去。谁知那祝永清早把老者上上下下,打量了几次,身形果然与那刺客无二。听希真唤他,忙道:“泰山且慢。”转头问那客人:“此人可是与那白衣仁兄堂中吃酒的?”客人点头。后面那两三店家,也来附和。老者见说,皱眉道:“原来惹上这官司,却是因贪杯之故。”白衣人上前道:“教老先生无端受过,我之罪也。此间事了,晚生必来请罪。”老者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祝永清成竹在胸,早不似先前般气馁,朗声道:“今日之事,不必费力搜寻什么宝剑。只消一物,便知端倪。”白衣人道:“将军何意?”永清道:“适才我与那贼人激斗之时,互有损伤。那贼人武艺虽是了得,也曾被我射伤右肩。”转身对那老者道:“晚生斗胆请老先生右袒。若无半点疮痕在上,便是老先生清白。晚生即叩头请罪。”希真在旁喝道:“教尊长袒露,成何体统?”老者笑道:“不妨。我不是那读圣贤书的腐儒,只教女眷回避便是。”希真道:“不必!这里人多眼杂,前辈暂回房中将息。”那老者点头道:“不愧是得道之士,与俗人毕竟不同。”说罢退回房中。永清、白衣人,都随他而入。希真对刘豫道:“贤弟乃是此地庄主,还望去做个证见。”刘豫应允,教刘益在外,同丽卿一齐紧守房门。 
 
众人依次入内,里面只有一盏油灯,昏暗不明。老者欲去掌火,却被永清拦住。老者便将火折交与永清,道:“小将军心思细密,也是了得。”说罢褪去右面衣袖,露出肩头。希真、刘豫定睛细看时,并无箭疮。永清点着了火,屋里通亮起来。他赶过去瞧科,大惊失色,登时软了双腿。却被老者一把扶住,道:“人谁无过,小将军不必如此。”希真急忙施礼道:“我等冒犯之至,前辈海涵则个。”老者道:“不怪。”那永清羞得无地自容,推门而出,望自己客房便走。丽卿侧耳旁听,已知丈夫一败涂地,急忙随他去了。刘豫亦出,对刘益道:“教人去我账上拨下十两黄金,与这老先生赔礼。”刘益应声去了。希真便邀老者同去饮酒,老者婉拒不受。 
 
于是希真与白衣人辞了老者,一同出来。希真对刘豫道:“贤弟先去唤我那女儿女婿入席。我与这位仁兄随后便来。”刘豫点头,往天字号房那边去了。那几个好事之徒都觉无趣,各自散了。至于那个领路的客人,早已踪迹不见。希真对白衣人道:“犬婿再三得罪,望乞宽恕。”白衣人笑道:“教他敬我三杯酒,我便既往不咎。”希真亦笑道:“一定,一定。”又道:“还未请教名姓?”白衣人道:“既是将军询问,不敢隐瞒。我姓许,双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 
 
希真听了,沉吟片刻,忽道:“你莫不是政和年间,曾中武举的许贯忠?”许贯忠叹道:“正是。”希真见他叹息,忙问:“许兄因何流落此处?”贯忠道:“我不过痴长令婿几岁。将军如此称呼,实不敢当。唤我贯忠便是。”希真道:“也好。”贯忠道:“那时蔡京、童贯、高俅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我又不肯贿赂,只落得个都水使者的小官,屈沉多年。幸得种经略赏识,前年随他征辽立了些许功劳,方才升任禁军南营参将。今日至此,却是因公务之故。”希真道:“不想你仍有官职在身。”贯忠道:“适才那刺客逃至大堂,我一时技痒,才出手相助令婿。如今想来,若有闪失,便误了国家公事。还望将军今次回京,莫对他人提及。”希真道:“这个自然。”摇头道:“只是如此说来,我那犬婿当真是恩将仇报了。”贯忠道:“将军不必挂怀。” 
 
不觉间,二人已至天字号上房门前。刘豫迎出,对希真道:“令婿与那刺客相搏时,想是伤了小腹。如今在房中休息,令爱也在那里。”希真道:“贤弟莫怪。我们自去吃酒,倒也清静。”贯忠见说,暗自发笑。刘豫见希真言语之间,对贯忠甚为敬重,亦不敢怠慢,连忙请希真、贯忠入席,自己与刘益作陪。四人吃了两三巡,希真微醉,对刘豫道:“如今令兄立了功勋。贤弟何不攀附,求个官职。”刘豫道:“我闲散惯了,做不得官。却另有一事相求。”希真忙问何事。刘豫道:“小弟今年四十有八,膝下无子。于家兄那里求了多次,教他将刘麟过继与我。家兄却一再回避,不肯见我兄弟二人。只望贤兄今次回去,于家兄面前多多美言。”希真道:“此乃好事,我如何推辞?明日便去劝劝我那襟丈。”刘豫连声称谢。 
 
却听大门那里一阵喧哗,尽是人喊马嘶之声。希真、刘豫几个,急忙起身离席,去堂上看个究竟。只见一队官军破门而入。为首一个将军顶盔冠甲,上面都是水迹,正是永清的兄长万年。希真大喜,知先前遣去宁陵那两个伙计成功,遂上前对万年道:“你带了多少人马来此?”万年道:“末将恐生变故,今次只用骑兵,共是百人百骑。”希真点头,教两个军兵上楼去唤永清二人。又教万年与刘豫兄弟、贯忠相见。 
 
不多时,永清、丽卿收拾妥当,随军兵来到堂前。希真见了,对他二人说了贯忠名姓,道:“还不速速赔礼。”永清夫妇推辞不得,只得施礼赔罪。贯忠教人取来三杯酒,与永清、丽卿各执一盏,道:“我们饮下此杯,便再无怨恨,只是朋友。”永清、丽卿见贯忠如此气量,都道:“甚好。”那祝万年也拿了杯酒,凑过来道:“既是同辈中人,不如共饮。”贯忠点头,四人都满饮了。希真上前道:“贯忠,我们此去宁陵,你可顺路?”贯忠道:“将军盛情,却之不恭。便与诸位走上一程罢。” 
 
于是希真众人辞了刘豫兄弟,都骑了马,率一百骑兵连夜赶回宁陵。所幸雨势已歇,路上便不辛苦。众人说了几回话,永清才知贯忠于诗词书画上颇有造诣。二人打马一处,攀谈甚欢。万年便去希真那边讨教兵法战阵。只剩丽卿一人,又与那些军兵说不上话,独自无聊。勉强行了十里,天色微明,现出宁陵城东大路来。丽卿催动穿云电疾行而去。希真遮拦不住,只得由他。比及众人赶至宁陵城外时,已近卯时。贯忠便来告辞。希真道:“后会终有期,一路保重。”永清也道:“那时再与许兄把酒言欢,填词作赋,岂不美哉!”贯忠道:“定来叨扰。”又别过万年,拨马往北去了。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决黄河祝玉郎献计 纵囚徒栾铁棒失机 
 
却说许贯忠于宁陵城外别了众人,独自北去。希真便对祝氏兄弟道:“你们观此人如何?”万年道:“文武双全,端的是个英雄。”永清叹道:“可惜不为我猿臂寨所用。”希真道:“如今我们都是朝廷将官。‘猿臂寨’三字,莫要再提。”又道:“我不怕明说,这许贯忠非比寻常。此人也曾应过武举,又随种经略征辽立过功勋,如今官拜禁军南营参将。”二祝大惊。永清道:“却错看了他。”希真道:“想你们早晚京中供职,与那许贯忠必有再见之日。那时可借今日机缘,笼络其心,引为臂助。”万年、永清连声称是。 
 
于是希真遣那百人百骑回营,三人则催马入城。城门处却迎上个传令军官,见了希真,噗通跪倒道:“张经略处有要紧军情商议,小人急切寻将军不着。适才撞见女将军,方知将军出城未归。还请城外大帐中议事。”希真三人大惊,顾不得疲倦,急转马头往官军大营而去。不多时,只见官军扎营处鼓声振振,升帐大旗迎风摇摆。大小军士,早已雄赳赳地排列齐整。三人连忙滚鞍下马,快步直入中军大帐。 
 
帐内早坐定三十六员军将。丽卿也在其中,与刘慧娘窃窃私语。众将神色凝然。三人入得帐来。张叔夜见了希真,开言道:“陈将军来得迟了。且听盖检讨说与你知。”希真三人悻悻入座。那盖天锡道:“昨夜朝廷两道御旨,十万火急。一是京北连日大雨,黄河已有决堤之势;二是田虎伪号晋王,起兵威胜军,连破州县,河东一路告急。经略相公升帐,便是为此。”希真道:“不知圣意如何?”盖天锡道:“天子教经略分拨人马,一军平贼,一军筑堤。余下官军,速解宋江三十六贼回京。”希真又对张叔夜道:“经略如何安排?”张叔夜道:“适才云将军请命,即率左营十二员武将、六万军兵,北上剿贼。”希真忙道:“既如此,末将便引右营十二员武将、六万军兵,前往黄河筑堤。”叔夜摇头道:“修堤筑坝之事,纵率官军亲为,不集民伕。也须得檄调州县钱粮。陈将军虽久经战阵,却不谙此事。还是教贺安抚去罢。”希真不语。贺太平起身道:“既是经略差遣,下官不敢耽搁。只是筑堤之事还须仔细安排。我今日便带金成英、杨腾蛟两个将领,先去黄河南岸州县调度。只教盖检讨引中营大军随后便是。”叔夜点头,又唤康捷道:“康中侯可尽展神行之术,四面连接消息。”康捷领命。张叔夜随即签了文书将令,便要发下。 
 
谁知那祝永清见三拨人马,只有老泰山折了面皮,如何捱得住?倏然离座,高声道:“经略相公且慢。我有一计,不须大费周章,管教两全其美。”众人忙问何计。永清道:“便请康中侯领了经略钧旨,直抵黄河,教人掘开北岸堤坝。如此则南岸无忧,汴京无虑。田虎贼众反受其害,裹足不前矣。”又道:“只教舅父引左营大军北上,待大水泄去,一面巩固两岸堤防;一面击贼,擒田虎只如瓮中捉鳖。”这番话只听得张叔夜众人心惊肉颤。只有丽卿拍手叫道:“玉郎好计!”却见众人不语,再不敢多言。一时间帐内无声,众人各自盘算。永清朗声道:“我亦知此计狠辣。若诸位难负不义之名,末将不才,只率本部一万军兵前去,管教两件事都成。” 
 
云天彪起身道:“贤甥言重了。天子降旨,兹事体大,自身荣辱倒在其次。只是贤甥计谋虽奇,我等不能怠慢,须是人多才好。依我之意,还是教贺安抚南岸筑堤。北岸之事,则是我引左营青州兵去。贤甥奇计,我亦可见机运用。”不待永清说话,张叔夜道:“云将军所言甚是。诸事紧急,我等便不再议了。”说罢仍依之前所议,发了分拨将令。 
 
计议已定,众将尽皆开颜,都去问希真昨夜之事。希真便将柳浪浦、刘家庄、大兴栈诸事一一说了。孔厚急忙走近丽卿跟前,道:“虽说道子兄道法神通,小生不才,仍要探视一番。”希真如何不喜,教永清陪着丽卿,与孔厚入后营去了。那刘广因刘豫一事对希真道:“自家小事,却劳姨丈费心。”希真道:“成人之美,我如何推辞得?”刘广道:“我和那两个兄弟十年不曾往来。非是小弟不念情义,实是他二人文不成、武不就,没了刘家名声。”希真劝道:“人各有志,姨丈何必介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亦显襟怀。”张叔夜、云天彪亦劝。刘广叹道:“也罢。只是我不愿见那二人,刘家庄便不去了。”张叔夜道:“就教那刘麟往刘家庄走上一遭,认了父亲。刘麒也同去拜见叔父。”刘广点头应允。贺太平道:“我这里亦耽搁不得,此时最好动身。”叔夜点头,当即升了点将台。众将列定。孔厚、祝永清、陈丽卿也从后营回转。孔厚对希真道:“适才小生诊了脉,令爱已是无碍。”拿出一张黄纸,道:“但用这张方子,却可固本培元,于他大有补益。”希真谢过。 
 
此时战鼓隆隆,张叔夜全身披挂,登台分拨点将。先是贺太平、金成英、杨腾蛟,连上康捷四人,拿了几道文书,领了十几轻骑,急急往黄河而去。叔夜又许刘麒、刘麟二个,往刘家庄一行。二人领命,双骑东去。此后便是盖天锡、邓、辛、张、陶、韦扬隐、李宗汤、王进八将,引中营六万大军拔寨而起,径直北上黄河筑堤。云天彪也来接令,率左营将佐并六万青州军,征剿田虎。那时希真对张叔夜、云天彪道:“田虎贼军逼近泽州,云将军此去正与我等一路。不如同行。”云天彪道:“此时贼势未稳,须得兵贵神速。若与大军同行,势必路经京畿重地,那时却疾行不得了。不如今日便分兵绕路过去。这里留下来的,却是平灭梁山之得胜天兵,须缓缓而行,以彰朝廷威严。”张叔夜道:“云将军所言不虚,即去便是。”希真执云天彪手叹道:“你我二人立得一样功勋。将军却不能先睹天颜,教我于心何忍?”天彪道:“都是为国家效命,何分先后?恨不得一世征伐,也落得马革裹尸,才是云某心愿。”二人洒泪而别。 
 
于是张叔夜紧扎营盘,送走诸路人马。宁陵城外,只得张叔夜、伯奋、仲熊,并陈希真、陈丽卿、刘广、二祝、二栾、苟桓、真祥麟、范成龙十三将,八万官军。宋江三十六人,俱陷在营中囚车之内。 
 
是夜,伯奋、仲熊直入叔夜内帐。伯奋道:“日间祝永清那厮,用计也忒狠毒。十足贼寇本色,非是天兵所为。”叔夜道:“那祝永清出身书香,早年也做过防御之职,不是草莽英雄。他今日献计,无非立功心切而已。”仲熊道:“虽如此,云天彪是他舅父,难保不依了此计,坏了朝廷仁义。”叔夜笑道:“你等不知云天彪,最爱关武安王为人。此战田虎,宁可输了先机,必不行此不义计谋。”伯奋道:“只恐万一。”叔夜道:“若能平寇,万事莫论。果如此,我便奏请天子减河东数年赋税,也不损朝廷民望。”二子称是。 
 
再说希真、永清、丽卿几个,日里养了精神,也聚在一起说话。希真对永清嗔道:“贤婿何必焦躁?献了那计,教别人如何看我们?”永清道:“小婿只恨我猿臂寨六万儿郎,都做了押解公人。日后泰山功勋,反倒落于人后了。”希真道:“你忘了我昨日言语么?况我等已立大功,此时只求回京面圣。何必画蛇添足?”永清不敢多言,只道:“泰山教训的是。”丽卿却道:“玉郎失了青錞剑,也不找回么?”永清连声诺诺。 
 
正愁无处脱身时,希真忽然叫苦不迭,指丽卿道:“昨夜为你奔波,竟忘却一事。反陷我于不义了。”永清、丽卿都问何故。希真道:“昨日一时兴起,许了那刘牛二十两蒜条金。本欲回城之时,取二十两黄金交与太守,吩咐了。直等那刘牛拿腰牌来换。不想因刘家庄一遭忘了这事,如何是好?”永清急起身道:“小婿便去宁陵城走一遭。”希真道:“此时城门已闭,你又如何入得去?”永清道:“泰山放心,小婿自有主张。”希真点头。永清转身出帐,不待丽卿说话,匹马而去。 
 
及到宁陵东门城楼之下,永清勒住马高声喝道:“我乃大名府总管、讨贼大军右营军将祝永清是也。速教太守来见。”一会儿,有城楼上值夜军兵道:“将军恕罪。只是未至五更,万不敢开城。”永清冷笑一声,抽弓搭箭射在城楼红柱上;不管上面混乱,喝道:“你们只做贼人来袭时,让那太守登楼御敌。我在这里等。”楼上军兵不敢怠慢,乱哄哄的忙了大半个时辰。那太守方才全身披挂,灯火中藏在两面盾牌之后,战战兢兢往楼下道:“总管好歹收了弓箭,有事但讲。”永清骂道:“你等这般无用。真是贼人来了,似这缩头乌龟便能保全性命么?”太守唯唯诺诺道:“总管教训的是。”永清骂得够了,方道:“日间可有个庄汉,拿了陈统制腰牌与你?”那太守恍然大悟,喜道:“总管原是为此,唬煞我也。”急忙教人回府去取,再道:“下官本欲日间送过大营去。却闻营中军马调度,不敢惊扰。罪过,罪过。”永清道:“那庄汉却如何了?”太守道:“赏了纹银二两,教他回去。”永清暗笑,问道:“他也不分辩么?”太守道:“只呆半晌便去了。”永清道:“也罢。此事莫要教人声张,取来腰牌我便回营。”太守点头不迭。不多时,军士们取来希真腰牌,太守接了掷与永清。永清拨马张扬而去。城上有人道:“我们也是朝廷军官,又不违法度,怕他作甚?”那宁陵太守道:“他们剿了梁山,早晚封侯拜将,我一个太守哪里惹得起?若当真与他争执,告到枢密院上,也是乌纱不保。”众人嘘唏不已。 
 
却说永清打马回营,门口上遇着栾廷玉。永清便下了马,二人一路步行,说了些军中闲事。比及行至永清军帐,永清教兵士去唤自己手下四名团练。栾廷玉便要告辞。永清道:“都是些小事,无涉军机。师伯留步。”栾廷玉与他同入帐中。须臾,四名团练齐至。乃是谢义、娄彪、王峥、宇文铭。前两个,却是那谢德、娄熊的胞弟;后两个,都是永清步卒,因积年功劳提拔的。 
 
永清见了四人,道:“昨夜刘家庄之事你等也知晓了。那刺客身形,经略大人自会教人搜寻。只是我一时不慎,失了浑家那柄青錞宝剑。明日你四人各带二十军士,分四路往刘家庄查探宝剑下落。”四人应允。正要去时,永清又道:“你四个随我多年,颇多辛苦。如今我成了功勋,不能怠慢你们。且了了这趟差事,与我同去东京。我与你们每个纹银百两,置了房子。谢、娄、宇文三个,都娶房娇妻。王兄弟把父母妻子接去同住。也不枉你们多年厮杀。”四人大喜,连忙拜倒谢恩。栾廷玉一旁叹道:“真仁义君子也。” 
 
四人去后,祝永清先送栾廷玉回帐,再去希真帐中诉说宁陵城下之事。希真接过腰牌,道:“刘牛之事,教我于心何忍?”丽卿道:“孩儿明日,便去柳浪浦寻那刘牛。”希真道:“明日大军便要西行,你是御赐无敌折冲将军,如何私自去得?”丽卿道:“不若教军士们寻找。”永清跌足道:“方才我已遣四拨军士,分头去探那青錞剑下落。却忘了此事,奈何。”丽卿听了,面露喜色。希真却叹道:“我等昨日出游之事已属妄为。贤婿既已调兵,实不可为此等小事,再费周章。”只得作罢。永清夫妇告平安退下。当夜再无说话。 
 
次日起程,仍要摆足阵仗,按站缓慢行军,尽享沿途州县迎送之耀。二十一日至襄邑,二十四日至雍丘,到二十七日时,大军已至陈留。康捷一路风尘,从黄河赶回。张叔夜、陈希真忙问消息。康捷据实禀复,说贺太平早已行檄黄河诸县,调拨钱粮。盖天锡大军亦至黄河,择险要处修筑。只是不知北岸情形。叔夜问道:“北岸堤坝可曾掘开?”康捷道:“未曾。”叔夜欣然。希真道:“有刘慧娘在,云天彪必然用奇。不日便有消息。” 
 
此时鼓乐喧天,陈留太守率众出迎。大小官僚寒暄数句,太守请张叔夜诸将入城。叔夜问希真道:“今夜该何人轮值?”希真道:“乃是小婿值外,栾廷玉值内。”叔夜点头。于是众将都去城中饮宴,只留下栾廷玉、祝永清二人城外督军。那二人回得营中,切磋了一番技艺。栾廷玉自去内营,监督宋江等三十六人。祝永清则引一枝骑兵,营外巡视。 
 
天色将晚,阴云复合。营前一群乌鸦,呱呱飞过。永清十分不喜,取来弓箭,策马追了一回,却不能射下半个。悻悻回营时,辕门前迎上团练谢义。永清见了,急忙翻身下马,问其备细。谢义道:“那夜我们四个领命,都去刘家庄左近打听了一日,却无消息。于是依将军之言,分东南西北四路打探下去。五日前,娄彪兄弟于襄邑城中,见有人拿了那口宝剑,在市上叫卖。他未知深浅,不敢打草惊蛇,急使人寻我们三个。王、宇文两个团练,却往东探得远了。只有我得了消息,便带手下二十军士,一路赶来。直至昨日,方才在此地南面二十里处遇上娄兄弟。”永清道:“可有宝剑下落?”谢义道:“那里都是乱草,远远一座冈子。听娄兄弟说,那日在襄邑市上,是个黑面大汉使一千贯买了那口宝剑。娄兄弟便弃了卖剑之人,一路追那汉子到乱草冈,却是伙落草强人。我二人不敢轻动,也知大军在此,娄兄弟便在左近埋伏,我引手下军士,特来禀明将军。” 
 
永清暗想道:“二十里路,今夜必定回转。幸而那夜栾将军亲见,知我此番调度,却免了不少口舌。”教谢义手下军士报与栾廷玉得知。自己则周身披挂了,提四十斤方天画戟,对谢义道:“谢兄弟与我往那乱草冈走一遭。看我荡了这伙鸟贼,夺回宝剑。”谢义点头应了,上马引永清便去。 
 
不消小半时辰,二人到了乱草冈,娄彪接着。永清不顾天色昏暗,只教二人骂阵。不多时,冈上一声梆子响,一伙贼寇杀出。为首一个,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头戴镔铁盔,身穿镔铁甲;骑匹乌骓马,手提两条四楞镔铁锏,腰下正悬那口青錞宝剑。永清大怒,拨马上前喝道:“呔。不知头路的蟊贼,偷了小爷的宝剑,还不双手献上。”那黑汉笑道:“小白脸乳臭未干,也学大人厮杀。若能在爷爷手底走过十合,嘿嘿。”拍拍腰间宝剑,道:“便与你耍耍。”永清道:“好。”打马过去,挺戟便刺。那黑汉从容闪过,却不想永清把戟一立,用上面小枝往黑汉头上一划,乃是钩镰枪的使法。那黑汉不及防备,急低头时,头上镔铁盔被钩落于地,骨溜溜滚在一旁。 
 
那黑汉吃了一惊,道:“娃娃倒有些本事。”打足十分精神,与永清战做一处。不消十个来回,身上已被永清戳伤两处,忙拍马回阵,道:“爷爷今天晦气,坏了肚子,不是你的对手。宝剑便与你耍耍罢,莫要再打了。”说罢解下青錞剑丢过去。永清接着,正是他婆娘之物。 
 
谁知祝玉郎收了青錞剑,仍不肯依饶,喝道:“若是市集买卖,尚可讨价还价。只是你既已做了贼,我却是朝廷军官,如何肯就此干休?”那黑汉啐了一口,急喊声“扯乎”,众贼便四散奔逃。永清舞动画戟正欲追赶,谢义、娄彪齐道:“将军莫追,只恐埋伏。”永清冷笑道:“如此草寇,懂得甚么布置?”望那黑汉直逼过去。追不上百十步,那黑汉落了单。他一时急于逃命,竟慌得丢了双锏,只顾拍马向冈上跑。永清哪管冈下乱草杂长,放心赶去。却不想身前闪出一物,俗名唤做“绊马索”,将永清连人带马攧翻在地。四面埋伏了十数喽啰,都抢出来。使挠钩套索搭住永清,七手八脚擒了。 
 
永清今日,好似海船翻在阴沟里;气冲牛斗,喋骂不休。那黑汉拨马便回,跳下去收好双锏并永清画戟、丽卿宝剑,连那匹银合马也教人牵走,方才笑道:“妙啊!竟不用大哥出手,我便擒了这厮。”永清听了黑汉言语,才知自己是因青錞剑被诱,早在他人算计之中。那夜大兴栈黑衣之人,必是黑汉同谋。以那人本事,若然出马,自己如何能敌?懊恨欲死,竟一时昏厥。 
 
那厢谢义、娄彪见永清遭擒,大惊失色。正不知如何是好,黑汉打马过去,道:“爷爷今日剪径,却不为钱财。”娄彪道:“好汉要甚么,我们即去取来献上。”黑汉道:“听闻官军解了梁山好汉三十六人,正在陈留城外。这小白脸既称军官,你二人回去,取个梁山好汉来换。”二人嘀咕:“如何使得?”黑汉喝道:“我只与尔等一个时辰。那时不见梁山好汉,我便阉割了这厮。明日天光,剥光丢在陈留市上。官军遇见,正好送去宫里伺候天子。”唬得那两个咂了舌头,连忙应声。二人上马欲走时,黑汉身旁一个年老喽啰,面容憔悴,轻咳道:“大王须防有诈,还是小人去走一遭。”黑汉点头,对谢义、娄彪道:“他从前是梁山上喽啰,识得不少好汉。与尔等同去罢。”谢、娄二人只得应允,带了那老喽啰快马加鞭,返回官军大营。 
 
及至营门,栾廷玉立马横枪,在那里张望。他见谢、娄二人,引个憔悴老者归来,忙问其故。二人诉说备细。栾廷玉倒不慌忙,略加寻思,对二人道:“速引他往牢营处,我拿了钥匙,即便过去。”二人点头,带那老者去了。栾廷玉急使两名心腹团练,往陈留城报张叔夜、陈希真得知。正欲往牢营去时,忽听得营门外马嘶声响。竟是刘麒、刘麟两个,往刘家庄探视刘豫、刘益一遭,此时回转营来。栾廷玉大喜过望,道:“二位小将军勿辞劳苦,快与我来。”二刘点头,与栾廷玉同去牢营,路上方知永清被擒之事。刘麒道:“此事说不得,便舍了一二钦犯,也要救得永清哥哥性命。”栾廷玉道:“正是如此。”刘麟道:“既说要见梁山好汉。我想那金毛犬段景住,也算一个。便解他去换永清哥哥。日后朝廷罪责我等,也得轻些。”栾廷玉点头,旋即道:“我却恐贼人多诈无信。你二人速去点猿臂寨亲兵两千。待我教谢、娄二人解段景住去乱草冈时,你二人引军远远跟随。不求功劳,只要抢得永清回来。”二人依计而去。 
 
于是栾廷玉取了钥匙,带上二十个精壮勇士,直抵大军牢营时,天色已晚,星月无光,昏暗难辨。谢义、娄彪与那乱草冈老喽啰都候在那里。那牢营虽是座行军寨子,前面却使两扇铁叶大门闩住,四周都用大木封实,五百熊虎之士团团围定,严谨至极。栾廷玉使人开了牢营铁门,众人入内。里面倒不甚狭窄,只是角落上点了四盏长明灯,映在三十六筹好汉脸上,好生凄惨。 
 
栾廷玉便使人打开段景住囚车,除了手脚镣铐,教谢义、娄彪左右推出。那边黑旋风嚷道:“狗官休害我兄弟性命。”栾廷玉喝道:“你等梁山贼寇早晚凌迟碎剐。吵嚷甚么!”此语一出,恼了众好汉,纷纷闹将起来。栾廷玉哪愿多生枝节?催促谢义、娄彪快走。段景住道:“哥哥们不必挂念。小弟若是今夜死了,落得快活,却好过去东京受那千刀万剐。”话音未落,牢营内左后那盏长明灯倏然而灭。 
 
栾廷玉不明就里,不去管梁山众人叫骂,提五指开锋浑铁枪,四面张望。却听“嗖”地一声,右后那盏长明灯,也应声熄灭。牢营后面一半,登时昏暗。宋江、卢俊义几个机密头领处,便看不清楚。栾廷玉大惊,却见那个年老喽啰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面疾奔。栾廷玉欲上前拦阻。方才见那老喽啰左手拿串铜钱,绳子业已散开;右手上一枚铜钱,往铁门右面掷去,将上面长明灯打翻。栾廷玉登时省悟,知此人必是祝永清所言大兴栈黑衣之人。不及多想,挺枪往老者背后便刺。那老者察觉动静,猛然左面转身;使右手打出一文钱,正中栾廷玉手腕上。栾廷玉拿捏不稳,五指开锋枪被那老者劈左手夺去。 
 
想那铁棒栾廷玉也是好手段,却被那老者一合收了兵器,如何不惊?心里早怯了三分,连忙招呼手下军士一拥而上。那老者不慌不忙,使足铜钱手段,将二十个精壮勇士,并谢义、娄彪一一打翻。那地狗星段景住趁乱寻个机会,抢了牢营钥匙在手。栾廷玉见了,顾不得老者,忍腕上疼痛拔出腰间佩剑,直取段景住。那老者又将第四盏长明灯打灭。牢营内顿时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前面二十几个官军,都在地上呻吟;后面数十筹好汉,皆高声长笑。又听刮喇一声巨响,似是金木交击之声。接着是布帛撕裂动静,牢营帐顶竟被撕开,撒下些许光亮来。 
 
栾廷玉至此,方寸已乱。愕然片刻,听见牢营门外一阵噪杂。外面那五百甲士,齐点火把杀入,将营内照得通亮。栾廷玉急忙环视四周,方才见那三十六座囚车,空了三座。乃是卢俊义、石勇、段景住。卢俊义囚车已被劈成两半,上面赫然一条绳索,直通帐外。栾廷玉一看情形,略知端倪。必是段景住抢去钥匙,乱中救了石勇。那老者则使五指开锋枪劈开卢俊义囚车。四人再借绳索逃脱。寻思道:“那老者手段,军中将佐无人能及。若不趁今夜除之,必为后患。”抢前去踏上邻近宋江囚车,欲借绳索缒出追赶。不想那绳索之上,做下手脚;栾廷玉拉扯时,绳索那端连着五十斤浑铁枪,从帐顶坠下。栾廷玉吃了一惊,闪身急躲,却不想一脚踏空,从囚车上跌将下去,伤了腰肋,一时动弹不得。宋公明笑道:“我百八弟兄,各有所长。你欺那段景住本事低微,却又何如?”赤发鬼、黑旋风都道:“哥哥说得好!” 
 
栾廷玉叫苦不迭,却说不出。早有军士们上前,将他扶起。栾廷玉道:“这四个人,此时都走不脱。传令大小三军,点齐火把,多备弓弩,紧守各处寨门。若是撞见,不必擒捉,射杀便是。”军士们得令而出。谢义、娄彪二人挣扎起身,道:“如此,我家祝将军怎地脱身?”栾廷玉未及言语,吴用早猜透了七八分,笑道:“栾将军今夜做的好事,小生先行谢过。若要此事稳妥,择我家公明哥哥为质,管教不生枝节。”栾廷玉道:“承蒙美意,却消受不起。”教人解旱地忽律朱贵去换祝永清。众人猛想起钥匙已被段景住盗走,只得七手八脚,撬开朱贵囚车。谢义、娄彪并二十精壮勇士押解了,匆急而去。不知此事如何了局,那老者又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栾廷玉义释飞天虎 陈希真智识玉麒麟 
 
话说经略大将军张叔夜剿灭水泊梁山。于宣和三年八月十二吉日,引二十万天兵从曹州起行回京。沿途共是曹州、应天府、宁陵、襄邑、雍丘、陈留、开封府七站。以三日为期,行一日、驻二日,尽享荣耀。如此至九月一日,方才往汴京东郊见驾。谁知变故陡生,先后分拨云天彪左营六万人马抵御田虎;贺太平中营六万人马修筑黄河。只余中营亲军二万,并陈希真右营六万人马,却仍要按部就班,哪有从前气势?比及兵至陈留,那太守唤做顾月清,乃政和年间进士,做足排场,力邀诸将城中赴宴。张叔夜推却不得,只得按轮值班次,教栾廷玉、祝永清督军。若他二人循规蹈矩,八万人马依法度据守。休说乱草冈那几个人,便是昔日梁山大军来袭,也救不出半个好汉。偏那玉郎无事生非、得寸进尺,踏入他人连环算计之中。至于栾廷玉失察之罪,倒在其次了。 
 
有道是“孤掌难鸣”,栾廷玉非智谋之士,单凭一己之力,难制全局。他率众出了牢营,便教人唤回刘麒,以为臂助;只使刘麟引两千猿臂亲兵,并谢义、娄彪,解朱贵去乱草冈换回永清。却听牢营东北一阵大乱,栾廷玉强忍腰痛,急去看时,只见那边早黑了一片,灯火不住价灭。栾廷玉赞叹道:“此人深知夜遁之法,擒之不易矣。”话虽如此,依旧引军急追。 
 
追至东北艮字营,乃永清、丽卿营寨,不见了四人踪迹。周遭灯火复明,远近再无骚动。栾廷玉大惊,急忙将艮字营里里外外,巡看两回,不觉有异。正踌躇间,刘麒赶至,得知情形,道:“若是贼人凭空不见踪迹,恐有地道在此。”见营寨南边有片杂草树丛,不甚大,只十数低矮树木,点头道:“是了。可教军士们尽掘此处树木,连杂草都翻开来看。”众军士领命而去。不多时,寻出四尺宽阔地道。栾廷玉大喜,道:“小将军也有些令妹手段。”刘麒道:“差得远哩。我那妹子一副慧眼,黑夜能辨锱铢。他若在此,贼人早擒下了。”竟要探入地道。栾廷玉阻道:“里面狭窄,我等已失地利。凭那人本事,万夫难入。小将军休要犯险。”刘麒道:“我若不去,必失贼人踪迹。猿臂寨颜面何存?”栾廷玉劝他不住,只得教五十个勇士,都持盾牌随行。刘麒遂抖擞精神,率众追入。 
 
刘麒既去。栾廷玉略定喘息,寻思道:“我那两个心腹去了许久,如何不见经略大人回来?”疑惑不已,又唤四个军士,飞骑去陈留通报。分派方定,艮字营北边,又是一阵喧哗。一个校尉气急败坏飞奔而来,道:“却是一个刺客,在祝将军帐中潜伏。适才露出马脚,被弟兄们围住厮杀。那人好手段,吃他打翻两个团练,又生擒一个。我们不敢放箭,与他在那里僵持。”栾廷玉道:“可是那乱草冈来的老喽啰?”那校尉道:“那人黑衣蒙面,不是先前老人。”栾廷玉觉腰间已不甚疼痛,使人牵了马,提枪翻身上去,对那校尉道:“让开一条生路,教他离去。”校尉愕然,只得依允。 
 
于是官军撤围,让开艮字营北面。那刺客得便处,撇了手上团练,夺匹劣马而走。行不上二里,吃栾廷玉预先候着,撞个正着。栾廷玉便使出流星飞锤本事,正中那人左肩,打落马下。栾廷玉纵马上前,使枪挑开那人面巾,看清容貌,登时惊骇不已。那刺客不是别人,却是独龙冈西面扈家庄少主,唤作飞天虎扈成的。栾廷玉在祝家庄做了几年教师,与他熟稔。当时栾廷玉叹道:“你我一别经年,竟是如此见面。今夜兄弟到此,所为哪般?”扈成道:“我既已被擒,该是晦气。栾兄若念昔日情分,一刀砍了小弟,休解我回去。”栾廷玉道:“兄弟何出此言?”扈成道:“吾妹三娘,坏在姓陈贱人手里。我今夜行刺,取他性命不成,不去就死,反要受那贱人奚落么?” 
 
栾廷玉听了这话,抖动手中铁枪,喝道:“好个只知有妹,不知有父的逆子。当日家门有难,你却弃家逃走。杀父之仇,十年不报。今日为个认贼作父的不肖女子,逞甚么英雄?”扈成道:“扈家阖庄老小,尽被祝氏所害。只是天理昭彰,祝氏父子业已伏诛。万年、永清二人又系庶出,与此事无干。父仇已是报了。”栾廷玉道:“祝家庄城破之日,人口都遭杀害。哪个能去扈家杀人?”扈成道:“那日是我擒了祝彪,正要献上梁山。吃那黑旋风不识好歹,砍翻祝彪,我也被他逼走。便去延安府,投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做个军官。”栾廷玉道:“如此才是正途。”扈成又道:“后来使人打探,才知三娘投梁山入伙。书信中得知祝家庄城破时,走脱了祝龙。那厮却恼我捉了祝彪,坏他性命,竟纠合残兵来我庄上寻仇。梁山兵马,迟了半步,老小因此被害。混战之时,是那王矮虎斩了祝龙。我妹因此嫁他为妇。”栾廷玉听罢,怒道:“宋公明果然好口齿,惯能颠黑倒白。令妹非是不肖,却是被他们诓骗了。”便将那日李逵如何先杀祝龙、再砍祝彪、逼走扈成,又尽杀扈家男女,一一说出。 
 
扈成哪里肯信,道:“你是祝家庄教师,自然这般说。”栾廷玉道:“城破之日,我在庄前厮杀之时,令妹却在何处?”扈成答道:“正在水泊梁山寨中。”栾廷玉笑道:“令妹信中所述之事,可是他亲眼所见的?”扈成愕然。栾廷玉道:“李逵那厮,轮板斧砍你时,也是假的?”扈成心内迟疑,不能言语。栾廷玉撇了铁枪,下马来将扈成扶起,道:“总念旧日情分。若依我一事,便放你离去。”扈成道:“栾兄但说。”栾廷玉道:“兄弟便往独龙冈上,问明当时情形。果是祝龙害了令尊,你从此寻陈丽卿报仇时,我只袖手旁观。但若如我所讲,是那黑旋风杀了你家老小,令妹之死,便是咎由自取。你莫再寻仇。”扈成道:“大丈夫行事,不必拖泥带水。果真如此,我便饶了那姓陈贱人,只去寻那李逵报仇。”栾廷玉喜道:“好!” 
 
扈成上马拱手道:“栾兄保重。”栾廷玉拉住缰绳,道:“还有一事。兄弟今番,可是与那乱草冈贼人同谋?”扈成道:“小弟却不识甚么乱草冈贼人。”栾廷玉点头道:“兄弟去罢。”扈成自思道:“想我今夜行刺,也算谨慎。纵然无功,亦可全身而退。怎地我一入军营,四下里便点了火把,以致踪迹败露?确是因这夥人打草惊蛇之故。”摇摇头,辞了栾廷玉悻悻而去。 
 
扈成已去,栾廷玉招呼一声,四下里伏兵齐出。一个校尉对栾廷玉道:“将军何必放了他?今夜多事,不如拿他去折些罪过。”栾廷玉怒道:“我栾廷玉平生最恨卖友求荣之辈。你这般说,把我看成何等样人?若再多言,革了你校尉之职。”那人诺诺称是,退在一旁。 
 
栾廷玉便传令回营,却听得东北汴水方向一声闷响,连地皮都震颤起来。栾廷玉心下疑惑,欲上马亲自去看,翻身时忽觉腰间复痛,坐不稳鞍鞒,撞下马去。众人急忙救起,栾廷玉只得差人去那里查看。自己则教两个军士扶了,缓缓而归。未至艮字营辕门,却有两个军士快步上前,禀道:“不知何故,那地道里面涌出水来。请令定夺。”栾廷玉大惊,挣开左右军士,一步一颠挨将过去。到地道口看时,有五七个军士尸骸浮出,头都泡得大了。只有一个军士有水性,活命出来,救在一旁喘气。栾廷玉见如此凄惨,喷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两旁军士上前扶住,栾廷玉叹道:“刘麒休矣!”手下人取来椅子,教栾廷玉坐下。他一时间心如乱麻,呆坐那里,竟不能决断。 
 
那个尉迟大娘出得帐来,对众军士道:“识得水性的,还不快去搭救?”众人恍然大悟,有几个军士便脱得赤条条地,凫入水中。栾廷玉回过神来,摇头叹道:“临机决断,竟不如一妇人。”忙问那个活命军士地道里面情形。那军士道:“地道里面不甚宽阔,四下都用油纸贴住。我们屈折行了一里,愈发湿闷。忽听前面炸雷声响,地道塌陷下来,即有大水灌入。我们慌乱间,军士们不及退却,又大多不识水性,因此只透得小人出来。”栾廷玉问道:“刘麒何在?”那军士道:“刘将军走在最前,只恐性命不保。”栾廷玉垂泪道:“他兄弟两个,本是二郎好水性。我却教大郎回来相助,悔之晚矣。”暗祷道:“天佑永清、刘麒二人平安。” 
 
一炷香过,尉迟大娘使去的几个军士从地道凫出,都说不见活人。栾廷玉心急如焚,欲再使人下去寻找时,寨门大开,竟是他先前派去汴水的军士,救得刘麒回来。栾廷玉听闻,一跃而起,过去探看。那刘麒面如白纸一般,勉强睁眼道:“我不妨事,只是水吃多了些。”栾廷玉心下稍定,问道:“小将军如何从汴河那边回来?”刘麒道:“适才我率众一路跟去,说来惊奇,那地道竟直挖至汴水河床下面。眼见得追上那四人时,上面地雷轰鸣,炸塌了河床,河水便灌入地道内。我情知后退无路,只得向前,被卷入水流之中。幸得早年从我二弟那里,习得些许水性,勉强凫到岸边,方被将军手下所救。只可惜了身后那五十军士。”栾廷玉道:“火药地雷,如何能置于水中?”刘麒道:“此事不难,栾将军难道忘了小妹手段?”栾廷玉点头,道:“如此说来,贼人亦是好手段。深为可忧。”刘麒疲惫,不能作答。栾廷玉忙使人扶刘麒回正东震字营休息。另分派人手,往汴水河边打探那四个人消息。 
 
此时暮色已深,子时将近,仍不见张叔夜、陈希真回来。栾廷玉疑惑不已,猛省道:“那日祝永清夜访宁陵,费尽心思,仍不得入。今次我派去的那几个人,不过团练之职,如何进得了陈留城?”连忙请副将袁望持讨贼右军龟符,引五百骑兵,往陈留城报信。 
 
袁望去后,栾廷玉腰间吃痛,困乏已极,没了计较,只在那里心烦意乱。因叹道:“想我栾廷玉昔日受恩祝氏,不能识孙立奸计,以致误了恩主全家。虽终抱得怨仇,却是陈希真、魏辅梁之谋,非我才能。后在汶河渡头,折失了义弟王天霸,又增伤悲。今夜混乱如此,实是我空有一身武艺,无半点韬略之故。罢罢罢!从今往后,栾廷玉只做武夫,不谈军机了。”有感于心,口占一绝道: 
 
空凭荡寇平贼志,少有调兵点将才; 
八万熊罴无用处,三军帐外自嗟怀。 
 
正在胡思乱想间,东面震字营外一声炮响,惊动满营八万军士。栾廷玉大惊,料定贼人来袭,急至中军大帐,召各营留守团练,点兵万余,往震字营前列阵迎敌。那刘麒精神稍振,也披挂上马助阵。方才布下阵势,对面军中一将拍马而出。众军士看那人,但见头顶紫金冠,后挂如意牌;身穿白银铠,腰系狮蛮带,脚蹬卷云靴;胯下银合马,手提方天戟,侧悬青錞剑。不是祝家玉郎,又是哪个?永清后面,乃是刘麟并谢义、娄彪两个团练。再后是猿臂寨两千亲兵,在那里耀武扬威。栾廷玉、刘麒大喜。 
 
却见那祝永清似无事一般,精神抖擞,喝道:“推出来!”后面有人应声,六个军士架出三个人,都使绳索五花大绑。栾廷玉、刘麒上前看时,竟是那旱地忽律朱贵、石将军石勇,及金毛犬段景住。未及询问缘故,祝永清又道:“栾将军再看。”话音未落,军士们又抬出两具尸首,都是溺死的水鬼。栾廷玉、刘麒细观面貌,大惊失色。一个白发苍然,不是先前那老者,又是哪个?另一个,竟是梁山副贼,唤做玉麒麟“卢俊义”的。道是:可怜河北玉麒麟,屈作水中冤抑鬼! 
 
栾廷玉喜惊参半。喜得是擒回朱贵三人;惊得是卢俊义虽为贼寇,却名满天下,如此死法,委实叫屈。讶道:“贤侄从何而来?又擒了梁山贼人,得了卢俊义尸首?”祝永清道:“此事容后再说,还是先将贼人押解回去。只不知卢俊义尸首,如何处置?”刘麒道:“那尸首可使人先使香汤沐浴了,于檀香木棺盛之。棺木内置水银,如此则尸首不坏。来日去东京教有司验明正身,法场之上枭首便是。”永清等人称是。栾廷玉遂命军士将那三人押解牢营,又收了“卢俊义”尸首。 
 
于是三军齐悦。栾廷玉传令,大小兵将各归其位。祝永清、栾廷玉、刘麒、刘麟,则同回中军大帐坐定。永清启红口白牙道:“我虽误中腌臜伎俩,陷于贼手。那伙贼人并不刁难,只将我绑缚在乱草冈上山神庙里。武器、马匹,都得齐全。”刘麟续道:“我引兵至乱草冈时,却不见半个贼人。寻了半个时辰,方才在山神庙里救出永清哥哥。因此不曾放了贼人朱贵。”栾廷玉道:“如此是何用意?”永清道:“那时我已知牢营之事,走了卢俊义等三个贼人。便知他们今次用计,只在卢俊义身上。”栾廷玉点头道:“若论声望,梁山诸贼之中,以宋江、卢俊义、柴进三人最旺。如有旧日相识、门生故吏搭救,也不惊奇。”永清道:“贼人料定师伯纵救人心切,不敢私放梁山副贼。所谓随意取一人来换,并非本意。他们却要借此机会,教那老者入牢营救那玉麒麟了。”栾廷玉道:“你如此说,也有道理。又为何不伤你性命?” 
 
永清道:“贼寇有胆量救人,未必敢加害朝廷命官。他们既弃朱贵于不顾,又何苦伤我?只是当时我虽脱困,却不甘心就此。与刘麟兄弟引兵回营时,听见汴水那里一声闷响,情知有事。我料想贼人从大营逃脱,不敢往京师那边去,必沿汴水东下窜逃。我即率兵抄过去,直抵汴水。教军士们搜寻一番,竟找出四个人来,两死两活,都躺在岸边。两个活着喘气的,认得是梁山贼石勇、段景住;两个淹死的,便是卢俊义与那年老喽啰。寻思因果,我已明白了八九分。那老人便是前几日大兴栈中行刺之人,今夜又扮作喽啰,劫走卢俊义。却不知那四个人,既然逃出牢营,如何能落入汴水之中,以致淹死了半数?” 
 
刘麒听永清如此询问,便将地道之事告知。刘麟拍手道:“天理昭彰,恶人恶报!今次贼人计谋虽好,都不识水性,只落得一场空。”永清摇头道:“非也。这伙贼人不是愚鲁之辈。连环用计,端的滴水不漏。当真不会水时,必然另寻他谋,断无送死之理。”刘麒道:“二弟深知水性,何不重入地道,辨明虚实?”刘麟慨然道:“最好!”栾廷玉、祝永清都劝不住。 
 
于是刘麟挑了十二好水性之人,再探艮字营中地道。刘麒则引军护住地道口。栾廷玉、祝永清回中军大帐叙话。永清忽问栾廷玉道:“怎不见经略大人回来?”栾廷玉遂将前事告知。永清拍案道:“师伯差矣!贼人今夜做下好大事,二位大人并诸位将军赴陈留饮宴之事,未必不知。若使人预先埋伏了,截住往陈留报信之人,经略大人如何得知此处军情?便不能回营。”又道:“至不济,我等只须据守此处,明天一早,诸将必回。师伯却不该请出右军龟符。一旦龟符落入敌手,用作他途,持之调动州县兵马。我等万死难辞其咎了。”栾廷玉如坠深渊,勉强道:“不如率军杀向陈留,或可撞上贼人,夺回龟符便是。”永清道:“怕是不及了。不过亡羊补牢,犹未晚也。纵使贼人害了袁望那五百军性命,只盼他们不识龟符何物。”栾廷玉点头,教手下团练去整点一万军马,去西面兑字营前取齐,又对永清道:“我去走上一遭,贤侄在此督军便是。” 
 
不想永清道:“先前若是我在军中,却不必费此周章了。”栾廷玉忙问缘由。永清道:“我与岳父大人,早有联络呼应手段,一时倒忘却了。”与栾廷玉再回艮字营自己帐中,教尉迟大娘取出一物。栾廷玉视之,乃乾元镜也。永清又从怀中取出一道符来,对乾元镜念声“乾元道子,道法都箓”,去烛火上烧了,说道:“如此我岳父即知军中有紧急大事。经略大人并诸位将军,片刻便出陈留城,往官军大营而回。师伯率兵于路上时,小心迎着。”栾廷玉惊叹不已。 
 
旋即昂然道:“玉郎!想你年纪虽轻,难得文武全才。今次又立功勋,正是大好前途。我年近四旬,不过一介武夫,日后只愿做个小卒,为国家荡寇平贼足矣。封侯拜将与否,与我并无干系。今夜之失,难免遭责,由我一人承担便是。”永清忙道:“师伯此言差矣。今夜大小诸事,全是因我而起。如何敢教师伯承担?”栾廷玉道:“贤侄不必如此。听我一言。”永清道:“师伯请讲!”栾廷玉道:“昔日我误信孙立,以致祝氏蒙难。本想以死谢罪,却存了报仇心思,方才苟活。如今大仇虽报,非我之功。仔细论来,我仍是有负祝氏。今夜借此机会,正好偿还恩情。万望贤侄成全!”永清听了这话,如何推却?只得应允。这时有人来报,军马业已备齐。栾廷玉道:“如此,我去了。”遂出帐引兵往陈留而去。 
 
栾廷玉既去,永清欲往中军大帐坐镇。有丽卿贴身丫头唤作薄荷的,捧件厚衣,迎上去道:“秋夜寒凉,官人奔波辛苦,小心害病。”永清抬头,见他果如荷花一般面貌,也自心动。只是军情要紧,无暇多言,接了衣裳而去。到大帐中坐了半刻,索然无味,自叹道:“想这荡寇军中,张经略虽是国之栋梁,临敌制胜,非其所长。其余贺太平、盖天锡,文臣而已。真有韬略者,无非我岳父、舅父,却年事已高。再有慧娘妹子,可惜女流。不过十年光景,宋廷之上,舍我其谁?如今我正是凤凰展翼之时,再不可如今夜般以身犯险了。”转念又想:“只是老岳父所言道法前程,不变灭之理,亦是正途。”叹了口气,依陈希真平日所授法门,练气养神起来。 
 
单说栾廷玉引一万军出营,南北分做五路。自军两千,西行不及五里,迎面遇上袁望并那五百军士。栾廷玉仔细看时,先前派去陈留那两个团练与四名军士也在其中。袁望见了主将,跪倒禀道:“末将无能,失了右军龟符。特来领罪。”栾廷玉道:“详细说来。”袁望道:“我依将军号令,率五百军往陈留城请张经略。不想半路杀出一伙人来。为首的是个黑面大汉,使一对镔铁锏,脾气古怪得紧。”栾廷玉喝道:“害玉郎的,正是此贼!”袁望点头,道:“既然撞上,末将只得一战。约莫斗了二十回合,那黑汉拨马便走。我吃祝将军教训,不敢去追;又放他不得。正犹豫时,有员贼将青巾蒙面,使条铁枪斜刺里冲出。只用枪杆,便将我敲下马去。因此被那黑汉擒住。”栾廷玉大惊,道:“此人本事,我未必能及。”袁望续道:“末将怀中龟符被那黑汉寻出,给那使铁枪的看了。那人只说‘大事成矣’,先散去贼众,方才与那黑汉离去。却饶了末将性命。”栾廷玉道:“可曾追赶?”袁望道:“手下军士,于我受擒之时,都不敢上前。因此追之不及。寻思那人手段,若凭这五百人赶去,捉不得贼人,反遭折损。末将便自作主张,引军回来请罪。却在左近,寻得将军遣去陈留的那六个人,都捆在乱草之中。方知先前报信不成,也因这伙贼人之故。” 
 
栾廷玉暗叹道:“此人沉稳,犹胜玉郎半筹。日后留在军中,用处不小。”遂道:“龟符之失,是我统军无方。我自领罪责,与你何干?”袁望道:“使不得。”栾廷玉道:“我自有道理。”袁望只得拜谢,引那五百军与栾廷玉兵合一处。栾廷玉便驱兵前行,自道:“今夜贼人惊扰军寨、劫掠牢营,以致兵卒折损、龟符失却;数罪归一,我纵不致死,眼下这都监空职,也保不住。权当报恩祝氏罢了!”知今夜寻龟符无望,传下将令,命其余四路军马回营。只率自己这路,共两千五百人,西进陈留。 
 
行至陈留东面十里,望见对面一支人马,大张旗鼓,点齐火把而来。栾廷玉已知何人,教军士们摆开阵势,自己则翻身下马,跪于军前。众皆大惊。比及两军相遇时,迎面队伍里,几个人慌忙下马,上前扶起栾廷玉。军士们看那几人,正是张叔夜、陈希真并官军诸将。原来众人于陈留城饮宴,子时方休。那太守顾月清慷慨,请诸将府中安顿。陈希真法力精深,却无睡意,只在客房内祭炼都箓法。直至得了永清符咒示警,忙唤张叔夜并诸将,披挂出城。顾月清则点五百厢军护送。因此与栾廷玉军马遇着。 
 
于是栾廷玉就在张、陈、诸将面前,涕泗横流,诉说当夜之事。一如所诺,将大小罪责一己担下。诸将听罢皆惊。希真不能护短,闭口不言。却听张叔夜道:“既如此,先把栾廷玉收监军中;将今夜罪状写成奏章呈交天子,再由刑部定夺。”此言一出,陈丽卿道:“张大人不去捉贼,反来擒拿自己人么?”张叔夜背后,仲熊面露愠色。欲发作时,身边伯奋一把拉住。希真劈脸喝道:“贱人!可识国家法度?还不退下。”丽卿诺诺。张叔夜不以为然,对希真道:“今夜之事,陈将军有何计较。”希真道:“依栾将军所言,卢俊义已死。贼人虽得龟符,却无用处。只是刘麟尚在地道中探看,或得一二踪迹。不如我等先回大营,再作打算。”叔夜点头,教人绑了栾廷玉,率领将佐军士东归。一路无话。 
 
军马入辕门时,却见祝永清、刘麒、刘麟早在那里候着。众人见过,张叔夜当即调拨众将,令栾廷芳、祝万年、真祥麟、范成龙把守四面辕门;苟桓计点各营折损人马。又知二子与丽卿一时不睦,命伯奋、仲熊镇守中军;陈丽卿则去外营巡视。自己则与希真、刘广、永清、刘麒、刘麟,并罪将栾廷玉入大帐议事。叔夜、希真、刘广帐内坐定。永清、二刘,见栾廷玉五花大绑,站在当中。三人不敢坐,只去一旁立着。叔夜不去理会,只问地道情形。 
 
刘麟上前道:“当时我凫入地道水中,摸黑前行。约莫半盏茶工夫,水势忽地湍急。知已入大河之中,我急忙上凫,果至汴河水面。见左右并无人迹,只得原路返回。”张叔夜讶道:“此事奇怪。贼人若无水性,何必行此下策?”祝永清道:“小将亦是这般寻思,只想不出头绪。”却听希真拍手道:“是了。贤婿速教人将那二人尸首抬来。”永清应允。 
 
隔不多时,两具尸首都停在帐中。希真分开“卢俊义”头发,脸上果有两行金印。叔夜叹道:“看来真是此人。”希真笑道:“那日明公在梁山内寨前门上,曾一箭射翻此贼。却不知伤在何处?”叔夜急忙撕开死尸右面衣衫,露出白净肩头。众人看时,哪有半点伤痕?刘广道:“纵是假扮,怎有如此相像之人?”希真道:“姨丈忘了阮招儿之事?”众皆恍然大悟。永清忿然道:“贼子用心太狠。为个卢俊义,竟置朱贵三贼性命不顾。”希真道:“若非如此,这等偷梁换柱之计,如何瞒得住你?”叹道:“此时再去追赶,为之晚矣。” 
 
众人一时无计,再去看那老者尸首。他人不打紧,那陈希真见了老者面貌,“阿呀”一声,往后便倒。刘广、永清左右扶住。片刻,希真对张叔夜道:“经略可听过陕西豪侠,铁臂膀周侗之名。”张叔夜道:“略有耳闻。”永清、刘麒、刘麟一头雾水,忙问何人。希真开言,陈说一段旧事。却不知陈希真口中所称,陕西铁臂膀周侗,究竟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本文标题:新版结荡寇志(教头林冲著)第一回——第四回 - 八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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